时间:2017-1-16来源:不详 作者:佚名 点击: 61 次

作者:雅楠

六.

林冉长了满脸青春痘的时候,她想到了宛瓶,想到自己以前曾经没心没肺地喊她月球表面,她想,这是报应来了。从学校门口花三块钱买的一面粉红色塑料小镜子里看到的自己,是一个脸上坑坑洼洼,血肉模糊,长满粉刺以及脓包的一张脸,因为不爱喝水又睡了太多觉而变的浮肿。每天中午吃完饭后都油光锃亮。她也不可抑制地发胖了。在不知不觉当中。那天她去澡堂洗澡,蹲在池子边上搓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肚子上已经长出了一圈一圈像轮胎一样的肉,在水流的冲洗下白得发红,像冬天挂在菜市场肉架子上的猪肉。林冉一声不吭地用厚厚的毛线衣盖住它。

班上的男生早就开始给她起外号,花脸,麻子姐,米其林轮胎,他们在课堂上肆无忌惮地喊她的外号,粗野的笑,打发两个小时漫长的晚自习时间。那天晚上,林冉头伸到位洞里专心致志看新买的三本《拳皇》,坐在她前面的夏琳问她借自来水笔。男生折腾林冉的时候夏琳经常笑得点头哈腰,脸红得像鸡冠子似的。林冉拿了一支给夏琳,坐在夏琳旁边的杨波嬉皮笑脸地说,呦,全班最丑的女的跟全班最肥的女的拿货了,什么?震动棒吧?夏琳扭过头骂了一句,贱货。杨波一巴掌扫到她脸上。说谁呢?贱货?说你自己呢吧?

夏琳噎了一下,她捂住自己的脸,哭声被压抑成缓慢粗长的喘气,林冉站了起来。她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本没有看完的漫画走到杨波面前,在他笑得正开心的时候,拿起书抽他的脸,像是拍死一只苍蝇。杨波被打蒙了,头三下没有回过神来,后来下意识来抓她的手,林冉一把甩开,提起一脚踹上了他的胯骨。坐在他旁边的朱琳也连带着从座位上摔了下去。

林冉扭头大步流星地走出教室。

从楼道里穿过三个乱哄哄的班级,林冉冲进没有灯也没有窗户的二楼楼道,毫无意外地扑了个空,磕在楼梯上凸出来的红色金线上。她咬牙攥住了一节楼梯扶手,在地上毫无头绪的乱摸,这才想到自己没有把书包带出来。她坐在地上,楞了一秒钟,扶着楼梯扶手摸索着往下蹭,直到看见校门口买茶叶蛋的煤气炉子上方那盏昏黄的灯,眼油子才像是见到亲人一样,争先恐后地冲了出来。

她边哭边瘸着腿朝校门口走,满袖子的灰,不管不顾地全抹在脸上,试图止住鼻涕眼泪,但伤心这种东西,一旦冒出来就攻城掠地,让人喘不过气。她几乎是捂着脸撞到了朱胜男的身上,然后听见一个熟悉的烟嗓子问她,林冉,你怎么了。

林冉抬起头,朱胜男的蜡黄色的脸在眼泪的反射下变的格外扭曲滑稽,自来卷的头发没有扎好,方便面一样挂在脸上,在校门口路灯的照射下闪着红光。林冉摇了摇头,说了一句,没什么,我先回家了。就低着头往前走。直到她快走完泗水桥的时候,她才隐隐约约想起来刚刚朱胜男穿了一条水红色的秋裤,脚上似乎是趿了一双紫红色的布拖鞋。她从来没有见朱胜男那么邋遢过。

在林冉的印象里,即使是刚刚下岗之后的那几个星期,她也穿着把腰勒的不能喘气的绿丝绸连衣裙和十厘米的高跟鞋去菜场买菜,用国强路上买的绿色瓶子的橄榄油把头发抹得油光水亮。总之她不可能穿着一条裤缝已经脱了线,裤腰带松得能用大拇指拉出半尺长的红秋裤出现在校门口。林冉又想了一会儿,然后放弃了,专心致志地哭起来。一直哭到家门口,班主任给她爸打电话的时候。

那天晚上林冉一夜没睡。因为宛瓶失踪了。

七.

秋天下午的太阳,是汗津津的闷热落在枯草皮和干泥土上。老蚂蚱在草丛子里头乱蹦,呆笨迟钝,在草尖子上嘤嘤嗡嗡地喧闹,惹得淮河坝子上都是麻雀,肚皮上的毛鼓得支棱起来。

那天下午,宛瓶准时在两点零五分背着书包走出家门,里面放了一个软香蕉,一个青皮大橘子,一个装了五百多块钱的小钱包,还有三本巴金的书。家,春,秋。

她先从泗水桥小街一直往南走,走到王台子那里之后再往东,穿过种着两排大槐树的狗市,再往船厂方向走。已经能够看见淮河大坝的土坡子了。她走得混身发热,脑门上渗出了一派汗珠。她舔了舔嘴唇,把外面的灯芯绒绿褂子脱掉,装在书包里,然后把橘子拿出来,一边走一遍慢慢地剥。往坝子去的人不多,她看见一个带着枣红色毛线帽子的七八十岁左右的老太手里拎着个板凳,勾着腰,一步一瘸低头往坝子上走,每走一步都要往下咽一口吐沫。

宛瓶剥开了一半的橘子皮,又细细地把橘子上面的缕缕白丝撕下来,放了一瓣橘子在嘴里。酸。她爬到坝子上头,一个人也没有。坡中间的土路上稀稀拉拉散落着几粒驴粪球,已经没有热气,几只麻雀在啄里面残留的粮食粒,见到有人立即扑棱着土灰色的小翅膀飞到坡下面了。宛瓶突然想到了小时候,她和林冉曾经在淮河大坝下面的草丛里发现一只从柳树上的麻雀窝里掉下来的小麻雀,小而蜷缩,像是一枚鹌鹑蛋。林冉把它小心翼翼捧着拿到家里,在一个鞋盒上面铺了一层偷偷从枕头里抽出来的棉花,把麻雀放在上面,给她喂棕色的已经老掉的蚂蚱,可是第二天那只小麻雀还是悄无声息地死了。林冉妈妈说,小麻雀还是不能离开自己的家,离开家它就活不长了。

宛瓶吃掉了整个橘子。她把橘子皮撕成一片一片,用力扔在前面的草丛里,然后顺着坡往下面走。泥土被太阳晒得硬邦邦地抵着她潮湿的脚底,走一步心里就凉一下,等走到最低下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不热了。草很深。在离坝底不到五米距离的地方有一排十几年树龄的老柳树。枝条长长地垂到草丛里,结着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蜘蛛网。寂静和隐蔽扑面而来,宛瓶觉得自己从一个小针眼滑落了这里,掉进了一个时空以外的地方。她把衣服从书包里掏出来,垫在草坡上,躺下来。她想到了语文课本上萧红说的一句话,她的心中堆满了沙石,所以她心中所想望的只是飞鸟,高天和旷野。

宛瓶喘息了一会儿,抬头望天,蓝的很不显眼,是积满了雨水的天,有下雨的情绪,却找不到一处没有人类的眼睛望着的地方。她心想,天空一定在世界一处空无一人的地方发愤下雨。

她闭上眼睛。那天的天空也是那么蓝。云都是蓝的。是一天的晴朗之后终于懈怠下来的颜色。一种温暖的颜色。一个周五。她从学校里出来,看见仇力——她那个没有脾气的爸爸走到泗水桥的小街里。她想起来他最爱吃鸭翅膀,心里笑了笑,偷偷跟在他后头。小风微微地吹着,她跟在他后头,看见他走过臭豆腐摊子,鱼摊子,熟食店,鸭翅膀店……她看到他走进了一栋完全陌生的居民楼,在楼道门口点上了一支玉蝶,慢悠悠地抽了起来。

宛瓶看到了心里默默笑了一下,想这烟应该是志强叔叔给他爸的,他们只抽这种便宜烟,两块多一包,没什么味儿,卖票的间隙他们经常聚在一起,在长途汽车公司的厕所旁边抽几口,回去再用茶叶水把嘴里的烟味冲掉。朱胜男从来禁止仇力在家里抽烟,一根也不行。说危害健康,主要是花钱。但是偶尔有人递给他一包蚌埠卷烟厂的一品黄山,他也就收着放在床头柜里,朱胜男不会丢掉,因为可以拿去敬别人。

宛瓶刚想过去叫他,看到一个穿着暗红色睡衣的卷发女人从楼道口闪了出来,脸色蜡黄,可是不丑,脚上沓的丝绸面红色拖鞋发出很大的摩擦声。她熟稔地对仇力笑了一下,用手拢一拢头发,靠在楼道锁的一辆男式自行车的杠子上。仇力把身子扭了过去,烟甩在地上,背对宛瓶跟那个女人说了些什么。然后两个人一起从楼梯口消失了。

宛瓶的后脑勺被干草轻轻地扎着,她觉得漫山遍野的野草正从她身上长出来,奋力扎破她的胸腔呼吸。一阵风吹过来,柳树叶戚戚促促地飘着,有麻雀从草丛里飞起。她用手护住了胸口。宛瓶已经发育了,而且发育得很快,让她觉得丢脸。她努力想把她按下去,用布条或者是别针。每天晚上她总是趴在床上睡,生怕它越长越大,大到被朱胜男发现。这半年来她总是偷偷早起半小时,把已经有点发黄的古今胸罩用七八个细细的别针紧紧别住,把胸部勒成一个箍。三分钱一个的别针很快就用坏了,上课的时候,宛瓶的胸部经常隐隐作痛,弯掉的别针扎在她的肉里,可她永远憋着气,就这么一阵一阵地疼着,直到回到家里把别针取下来,看见肉里满是一个个小小的渗血的针眼。

她慢慢把手伸到衣服里面,摸索着把别针慢慢解下来,扔在草丛里。干燥的阳光渐渐渗到有干又硬的土缝里,哈出阴冷的水汽,粘在宛瓶的脖子上,背上。她仿佛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蚌埠的初秋已经很冷,盖一条小薄被已经不够了,朱胜男还没有把毛毯拿出来。宛瓶家的房子背阴,一年四季晒不到阳光,毯子搁在柜子里每一次拿出来都有霉味和樟脑球的味道。朱胜男总是扛着两床毯子晒在对面院子的草坪上,等霉味完全变成暖烘烘的棉花味才抱回来用。有一次对面院子家养的狗在毯子上撒了一泡尿,宛瓶一整个冬天都觉得身上有股狗骚味。

她的胸部就在那床小被和永远带着可疑气味的毯子下慢慢生长,就像野草长在她身上,怎么压都压不下去。她手脚冰凉地躺在床上,看着夜晚的光打在长了霉的白粉墙上。朱胜男和仇力的房间里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她想起下午看到的那个女人,浑身冰冷。她没见过她,但见过她们。宛瓶长大了。大到希望听到什么声音,支撑着她昏昏睡去。

她努力睁开眼,从干草丛里坐了起来。碎草茬子粘得满身都是。她用手拍下来一些,突然想到如果林冉在,她一定会使出最大的力气帮她掸灰掸草。林冉是个傻孩子。宛瓶想。傻到她没办法嫉妒她。朱胜男有次在林冉走了之后幸灾乐祸地跟宛瓶说,看吧,这么笨怎么考大学,家里一摞摞闲书。她妈也管教不好。工作好有什么用呢,孩子不争气。

摆渡船妥妥妥的马达声随着风传过来了。宛瓶顺着柳树前面的小路深深浅浅地走过去。前几天下雨下的淤泥看上去被晒干了,可是一踩上去就碎,坚硬的泥壳下面还是软塌塌的。她越走越快,到最后跑了起来。河岸边的沙堆弄的河岸很不好走,她不得不加快步伐。

八.

那次在泗水桥小街上看到女儿之后,朱胜男心里一直犯嘀咕。这丫头难不成是早恋了。她小心翼翼地观察女儿的表情,却发现没什么两样,只是比以前更不爱说话,表情里总有一种走神的迹象,仿佛在听着你说话,人却在另外一个地方。她等女儿上了学就到她屋里翻找,抽屉里,笔记本的最后一页,课本里,甚至是枕头底下。她心情忐忑,既希望找到点什么,又害怕发现什么。但她什么也没找到。除了几盒张信哲、孟庭苇的磁带,还有一本只写了两三页的软面抄歌词本,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她不甘心地把她的课本又仔仔细细翻了一遍,终于发现一本包着牛皮纸,外面写着《语文基础训练》的小说书。书的名字叫《家》。作者是巴金。朱胜男失望地把书放下了。她知道这是个作家。语文书里也有他的课文。书里干干净净的,连一行钢笔画的印子都没有。

朱胜男心烦意乱地回到大屋里,眼也不抬地将穿着大裤衩光着脊梁的仇力踢到床另一边。翻身躺到凉殷殷的床上,夏天过去不少日子了,床单上面的凉席还没来得及拿下来,汗津津的竹子缝里又潮湿的霉味。仇力两只胳膊枕在头后面,精瘦的肚皮微微抖着,对着21寸电视机上的插科打诨的马三立傻笑。朱胜男心里灰了一大半。这个男人,怕是指望不上了。

十几年前朱胜男在蚌埠南岗四路一家舞厅第一次遇见仇力。她一眼就看上了他。跟他贴着脸面对面跳舞,发现他身上白净的连一根汗毛都没有,但是胳膊腿上都有硬的捏不动的肌肉,跳起霹雳舞来像上了发条一样精力十足,个子也高,出手也够大方,跳完了舞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去,仇力带着她去解放路的小巷子里吃牛肉面。那是蚌埠第一家私营牛肉面馆,地方也不大,面多肉少,用的汤也不是老卤。仇力会把自己碗里的几块薄薄的牛肉全部挑到朱胜男碗里,柔情蜜意地看着她全部吃下去。

一年之后她们结了婚。结婚之后朱胜男才知道仇力家境一般,父母都是蚌埠自来水厂的普通工人,她不能说没有失望,她原本以为只有家境优越的干部子弟才会那么白净斯文,事实证明这是遗传。朱胜男第一次在自来水厂家属职工楼门口的牌局上见到林大力爸爸的时候,他腿上的裤子被高高卷起,露出一大截苍老松弛的小腿,那小腿惨白的像白化病人的腿,上面同样是一根汗毛都没有。以前她和仇力上床会暗自羡慕他的比女人还白的身体,笑着捏他的肉问他是怎么保养的,可是现在她偶尔看到仇力的身体会有一种轻微的反胃。她觉得自己毫无性欲。

她扭过头去问仇力,最近宛瓶跟你说什么了么。他还沉浸在刚才相声演员说的那个段子里,满面笑容地问,嗯?

没事。朱胜男把头扭过去,用屁股对着他。

第二天朱胜男觉得心神不宁,右脑一拉一拉的疼,穿上高跟鞋总是有种晕眩感。那天上午她从股票交易所里出来的很早,走出来的时候只觉得眼前红霞霞一片闪得眼睛痛。她赶紧扶着交易所二楼墙角走到女厕所那里,对着便池把早上吃的方便面全吐了出来,胃里一阵阵火辣辣地烧心。她想昨天没吃什么,该不会是怀孕了吧,自己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怎么可能。多久没做了。她吐了口吐沫,对着锈掉的水龙头冲了冲嘴,又拿凉水冲了把脸,走了出去。

宛瓶昨天跟她说今天在学校食堂吃,仇力也要加班,中午不用做饭。朱胜男直接骑车到原来的同事王娟家去聊天。王娟跟朱胜男在年同年进毛巾厂。当年两个人都是初中毕业直接分配的,王娟分在生产车间,朱胜男在包装车间。因为这个朱胜男一直暗暗觉得庆幸。王娟因为长时间对着棉絮和腈纶,还没生孩子就得了过敏性哮喘。后来生了孩子之后身体越来越差,每天对着一堆一堆的棉絮咳嗽,哮喘越来越严重,最后病退在家,厂里就派了车间主任给她送了点苹果,一分钱赔偿都没出,一个月靠着几百块钱退休金活着。她老公在江苏南通那边做临时工,听说干的很苦,四五十岁的人每天还被二十多岁的老板当着面训,实在是待不下去,准备明年春节就回蚌埠。朱胜男去的时候王娟在缝纫机前给她儿子做袖套。王娟留她吃了饭,两个人聊了一下午,朱胜男从她家出来的时候感觉好多了。

她到家的时候天全黑了。仇力还没有回来。她把脸洗了洗,换上秋裤和一件洗褪了色的开衫,准备做饭。电话铃突然响了。宛瓶的班主任打电话说她一天没来上学了。家里怎么一天都没人接电话?上次开家长会的时候就说一家至少要有一个人买手机方便随时沟通…..朱胜男没听完就冲了出去。

林冉从学校里哭着走出来的时候和朱胜男打了个照面,两个人都没说什么话,林冉继续专心致志地流着眼泪过了学校门口的马路,走上依然热闹的泗水桥小路。糖炒栗子和烤羊肉串的孜然味弥漫在秋天微微潮湿的空气里,还夹杂着竹筐和油纸袋混杂的香气,她突然觉得肚子叽里咕噜乱叫,自己有点难为情地笑了。她摸摸口袋,掏出一张皱皱的面巾纸还有五块钱。她拿纸巾擦了擦眼睛,绕到鱼铺子后面的馄饨摊那里说,要一碗馄饨,小碗的,多加香菜。她掏钱的当儿,仇力抬起头放下一碗刚吃了两口的馄饨,悄悄从她背后绕了过去。

他走出了泗水桥的时候有些庆幸,也有些怀疑。心里想,林冉啊,这个傻孩子。她是真没看见我,还是假装没看见我。他可能没想到,稍晚一会儿,他还得看见林冉。

一小碗馄饨还没几口就见底了,林冉连馄饨汤都喝的干干净净,碗底只剩几片香菜,她摸着肚子还想再要一碗,但是一碗三块钱,她只剩两块钱了。林冉揪了一大截卫生纸使劲擤了擤鼻涕,意犹未尽站起来。小矮凳和桌子都是黏糊糊的,隔着裤子仍然有种油乎乎的感觉留在身上,怎么也去不掉。她突然想起上初中的一次,晚自习过后她和两个同学到交通路旁边的小吃一条街喝鸭血粉丝汤,那时候鸭血粉丝汤还只要两块钱一碗,盛在一个很大的假青花瓷海碗里。老板先从热气腾腾的有两个水桶那么高的不锈铁锅里,把煮成暗红色的鸭血和小块的鸭肫盛出来,倒上要煮得久一点才好吃的红薯粉丝和明黄色的豆腐泡,使劲放香菜,一碗下去通体舒畅。她那天喝完粉丝汤之后也觉得板凳黏糊糊的,后来她发现那种粘是从她的裤子里出来的。她低头用手一摸,是血。

她记得那天她很镇静,装作没事一样走了。

她走到交通路巷子口,花一块钱称了小半斤虎皮花生,一边走一边吃。还没到下晚自习的时间,现在回去会被她妈发现。她打定主意去淮河大坝上逛逛,如果碰到平时傍晚能碰到的捡垃圾的老奶奶,还能把兜里最后一块钱给她。

林冉在坝子上转悠了会儿,怕遇见熟人,就往坡下面走。天已经全黑了。柳树突然间连在一起成了一块巨大浓重的黑,往下走的人都像是掉进了黑里。连声音都掉进去了。淮河上的渡船上有星星点点的灯光,衬得脚下的草丛毛耸耸黑黢黢的,林冉又往下又走了几步,怕草丛里太湿,没敢坐,站在坡上发了会儿呆。坝子上面隐隐传来露天舞厅的歌声,“爱着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她又想到了刚刚在学校的事,突然又难受了,默默掉了一会儿眼泪。扭头往家走的时候,她踢到一个军用水壶,草绿色的,很眼熟。

九.

林冉第一次跟别人提到宛瓶是在三年之后。她考上了一个民办大学的导游专业,分数比正规大学低很多,相当于专科的分数,但是听说最后发的毕业证是正规大学毕业证。人生中第一次出门上学,林冉特别激动,在新寝室里坐了一会儿,就一个人在校园里瞎转悠。在几个校园办手机业务的台子那里突然有人拍她的肩膀,同学,需要办手机业务么?她抬头看到一个穿黄色T恤的黑得离谱的男生冲她笑,满头大汗,毫不掩饰自己不标准的普通话,她就坐过去,他忙不迭拿台子上面的联通手机宣传册给她介绍手机包年业务,林冉说身份证没带,放在寝室了。那男生害怕她走了,说同学,你是我今天第一份单子,我在这等着你拿身份证过来。你把我电话也存一下吧。我叫仇晓光。

林冉后来就把他的名字存在手机里,一直存到现在。那个“仇”字打头的手机名单下面,只有仇晓光和仇宛瓶家的电话。仇晓光那时候问她,为什么跟他好。她说,因为你是在这个城市里第一个跟我说话的人。可她心里说,我有个姐姐,跟你一个姓。她三年前失踪了。那天晚上,我还看到她用过的水壶。

仇晓光的普通话永远都说不好,带着一嘴浓厚的皖南农村口音,有时候说快了林冉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能从他表情上反应出来他是开心还是不开心。他也在这个城市里上大学,不过是另一所名牌大学的广告专业。他是他们村高考第三名,那年他发挥的不好,很多曾经答应他考了第一名就借钱的亲戚后来都临时反了悔。他家只借到两千多块钱,剩下的一半学费是他暑假在肯德基打工挣的。他还有个弟弟,比他小三岁,现在在南京新街口的一家发廊里做学徒工。他说如果毕业了他找不到工作还去肯德基工作,累是累点,但是工资还不错,而且还有五险一金,是标准的蓝领,他说,他的条件没有给他太多挑肥拣瘦的时间。

林冉后来想,是不是对于女朋友,你也觉得自己没有挑肥拣瘦的空间。可是我觉得你很好。

林冉和仇晓光断断续续交往了快两年,每个周末他们都出来见面,有时候是林冉做路公交车坐到他们大学门口,在旁边一个小公园里等他,有时候是仇晓光骑自行车到林冉的大学宿舍楼下面等她。那辆自行车是林冉在他生日的时候送给他的,其实也就两百八十多块钱,但是车头很活很好骑。林冉带他去学校旁边最好的一家小饭店里吃红烧牛腩和水煮鱼片,或者去晓光学校旁边的一家肥西老母鸡喝鸡汤,林冉永远把自己的那碗鸡汤倒给他,有时候两人互相夹菜,弄得吃饭像打架一样。

从他那所大学到她那所中间要停16站地,经过长江西路高架桥。她靠在他肩膀上,断断续续地说,我有一个姐姐。她叫仇宛瓶。她已经失踪五年了。

他们坐的是一块钱的没有空调的车,车上没有灯。林冉没有看仇晓光的脸。晓光,她失踪的那天,我竟然去过她去的地方。如果我早去一点点,也许就能看见她了,就能把她拉回来,她也就不会走了。她学习那么好,一直是第一名,可是她甚至都没和我说一声就走了。一个人不可能平白无故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和一堆人在淮河大坝上整整找了一夜,除了那个军用水壶,什么都没有找到。那个水壶是他爸爸当兵的时候发的,她一直在用,所以我认得。

我们跑到淮河边上问摆渡的大爷,他说那天下午三点多钟有个小姑娘坐过他的船,当时船上只有她一个人。我们问一个人怎么可能给她摆过去呢。老大爷说她给了他一百块。我从来不知道她在攒钱。一百块对高中生来说已经很多了,她一定是攒了很久。大爷说他开船的时候看她一直在,等穿停到岸上之后他就在船舱里待了几分钟出来,她就不见了。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可是我们到了河对岸还是没有找到她。我们找了整整一个月。你说她会在哪儿呢?

仇晓光跟她在大三的时候分了手,留校做了辅导员,后来跟党委书记的女儿一起去了杭州,在一家党政机关报里做闲职。林冉跟他分手的时候瘦了一大圈,把他的手机号删掉的时候,她盯着那两个“仇”字看了好一会儿,才毅然决然地按了删除键。她对自己说,不会再有人让我失望,也让我等待了。

做导游第二年的冬天,有几个从北京来的搞文学的人找到她,让她带他们去皖南一个偏远山区里见一个诗人的父母。林冉听说过这个诗人,他是仇晓光那个学校毕业的,死的时候还很年轻,比林冉大不了几岁,顶多二十七八,年纪轻轻就得了癌。林冉记得在报纸上读过他写的诗,给人一种秋天的麦垛的感觉,踏实、明亮、接地气,但是并不轻盈,像他的人一样,给人感觉活得很累。他去世之前貌似市里的几所大学还给他捐过款,可是他走的很快,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这些人和他认识,估计是想去扫墓,顺便去看看他父母。林冉爽快地答应了。

那个诗人的家不难找,只不过就是要开车在山路上开很久。几个大城市来的小伙子坐了七八个小时的车一个个东倒西歪,随时要停车到田垄旁边吐。林冉心情却很好。林冉问他们,你们知道巴金吗,他们说巴金怎么会不知道,当然知道了,家春秋嘛。不过他们对巴金评价不高。林冉问他们,冬天的北京屋里是不是不冷。他们就笑,说不冷,有暖气。你来北京找我们吧。林冉说,我才不去找你们,我看你们穿得都太少了,怕你们要起冻疮了。安徽的冬天很冷的。我上大学的时候,每到冬天就起冻疮,手指发紫而且流脓,像胡萝卜那么粗。一直要到每年春节过了一个月才能彻底好。

终于开到诗人住的那个小村子了,他们很容易就在村口一个老大爷嘴里问到了他家。他父母在他去世之后用别人给他捐的钱盖了房子,只不过他住的那所小屋还在。村里人告诉他们,诗人的坟在后山,爬过去还要小半天,而且天也已经黑了,大家都有点扫兴,提出来要看看他住过的屋子。老大爷带着他们找到了正在打麻将的诗人父母。他们磨蹭了半天,死活不从牌桌上起来。领头的男生往他爸爸口袋里塞了三百块钱,他才歪歪扭扭地站起来。

诗人屋里的家具基本经被搬空了,只留下一张床,还有一个小桌子。林冉看到靠窗的墙上有一副梵高的星月夜的图,蓝色的旋转的星空,是用很便宜的松木裱的。领头的那个男生告诉他,那是他用他第一个月的稿费在上海买的,林冉觉得这幅画和诗人的小屋很不相衬。

林冉借口打电话走出了他们家门口,到了外面。天已经暗了下来,灰灰的雾气罩在四周砖红色的农家院和绿油油的田垄上。斜对面二十多米的院子口,一个短发穿枣红色毛线衣的女人正坐在凳子上奶孩子。她低着头,短发油乎乎贴在头皮上。林冉心跳加快,因为她觉得她抬起头,就是她的宛瓶姐姐。林冉希望她是,又希望她不是。她对着那个女人叫,宛瓶姐姐!那个女人抬头看看她。脸上仿佛没什么表情。林冉不甘心,她从田垄旁边的小路斜插过去,终于看清了那个女人,她有和宛瓶一样的圆脸。

而她终究不是宛瓶。

十.

在林冉上大学的第二个年头,朱胜男接到了宛瓶从宿州农村打来的第一个电话。那年冬天,淮河南岸是罕见的暖冬,河水没有上冻,城里的人都还穿着很薄的毛呢大衣和长靴,每天早上薄且硬的阳光打在路上,给人一种夏天清晨的恍惚感。宛瓶打来的电话像是一股冷空气,让朱胜男从头到脚仿佛浸在冰窟里。她生了个男孩,已经快两岁了,会叫爸爸妈妈。

朱胜男镇定得连自己都觉得惊讶,也许她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事情要发生已经发生了,任何多余的情绪发泄已经没用。她让宛瓶回来,宛瓶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要带孩子回来。朱胜男用非常斩钉截铁地说,你要不就一个人回来,要不你就永远别回来。宛瓶把电话挂了。

三年前的冬天滴水成冰。宛瓶裹着军大衣,却偶尔会感到背部滋生出细密的汗珠,像是虱子在毛孔里钻进钻出,又像是官司草从土坯墙里慢慢冒出来。她已经在合肥这家网吧住了一个多月了。但是和她住在一起的男人是网吧的网管。他俩经常一言不发,盯着蓝莹莹屏幕前面的一张张麻木的脸吃方便面,半夜睡在柜台前面,会被突然伸过来的手戳醒,扔给她二十块钱,让她找钱。偶尔在凌晨两三点钟,会冲进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以惊人的直觉锁定某个位置,冲上去劈头就打,把人从座位上薅起来。她就怀着暗暗的期盼,也许某一天,把脏得结成饼状的帘子拉起来的,是朱胜男,然后打她一顿也好骂她一顿也好,一切会尽快结束,可是并没有。

冬天过去了。她心里暗暗盼望的一切都没有发生,直到网吧里打游戏的人已经换了一批,直到她脚上紫色的冻疮烂过两次,又仿佛若无其事地结了疤,直到网吧老板辞退了她男朋友,他们没有住处,只能睡马路,她才彻底死心。她感觉心里反倒踏实了。有种明白全无退路,因此只有一条道走到黑的踏实。

刚从家跑出来的时候,她去过广州,她还记得那趟T字打头的火车开到广州东站用了三十多个小时。她知道楼上刘小兰阿姨家的女儿丽丽在广州火车站附近卖皮包,但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两天,却毫无头绪。这时候她才有种巨大的恐怖感——这个城市里,她一个亲人都没有。

她算幸运,没在广州被骗,也没被拐到什么传销组织里,她如一只惊弓之鸟一样在火车站大厅里睡了两夜,买了回合肥的火车票,在这个在她眼里已经很大的城市里打打零工,还去肥西的玩具厂流水线上做过装卸工,结果嫌太累,干了不到一个月。后来她就在网吧里遇到了这个中专毕业、在合肥打工的宿州人。

那一年过年,宛瓶跟宿州男人回了家,他家在宿州市下面一个小村子里面,不靠山不靠水,村子里就一条土路,靠路边的门面房显得死气沉沉的,一楼用木头栈板一块一块拼起来,只是卸一块板子下来,露出里面空荡荡的堂屋。年轻人几乎都出去了,几个驼背老太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晒太阳。男人家是在不靠路面的另一边,二层的土坯房,旁边两亩地里种的豌豆、地豆,搭了两个丝瓜架子,厕所旁边就是猪圈。见到宛瓶,男人的爹也没说什么,吧嗒吧嗒抽了几口旱烟,就要她去厨房帮手。

天黑透了之后,几个男人到屋子外头点了七十二响的鞭炮,开了年夜饭。堂屋里男人们都坐稳了,宛瓶才明白他们这里女人不能上桌。坐在厨房的小桌子上,听见屋子外头几个小孩在放二踢脚,老母鸡在菜园子里扑腾着翅膀,她默默咽下去一口饭,被辣椒酱辣得掉下泪来。

她在第二年春节期间生下来一个男孩,生产完第二天,男人的爹就找邻村借了一辆面包车,把她从镇卫生所里拉了回来。一天一百块钱,太贵,住不起。男人在家过完十五就去合肥打工了。

十一.

年林冉回家过春节,听她妈说宛瓶回家了。当时林冉一家正在吃饭,她妈不知说什么,无意中提到宛瓶,说朱胜男医院做人流。她第一个儿子已经三岁了。林冉感觉自己的胃里明显沉了一沉,看了她妈一眼,她神情正常地嚼着一口菜,仿佛在说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邻居。

“宛瓶回家一年多了。我看你工作忙,没对你说。她带着她儿子回来的,她妈都怎么办?总不能赶他们走吧。农村那种苦她尝一尝就知道了,能待得住才怪。没电视没电脑,每天让你种地看孩子,一辈子都毁在里面。”林冉妈妈说。

“过了半年她丈夫也过来住了。五个人住四十平方米的小屋子里,她们一家三口就住宛瓶以前的房间里,十平方米都不到。洗的奶罩、裤头子,晾的一屋子都是。我给她妈送过医保卡,她家冷的像冰窖。”

“她丈夫做什么的?”林冉问。

“好像先是去麦当劳送外卖,后来跟领班吵架,被炒了,在家闲了一段时间,现在好像在建材市场给人家开车。”

“男的吃住都在她家?”

“宛瓶一开始跟她妈说要交生活费,她妈说别的就不要了,一个月交两百块钱电费吧。她爸比较省电。”

“可她当时为什么离家出走?”林冉踟蹰了半天,终于问出这个问题。

“孩子都生了,谁还会提那么久之前的事。她妈也没问过,就是不想上学了吧。”

林冉还小的时候,家附近曾经失踪过一个少年,他失踪的时候十二三岁,某天下午他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去上学,然后就再也没回来。他的学习成绩不好不坏,也没有在学校里受过欺负,甚至还有几个低年级女生暗恋他。父母冲到学校哭闹,整个班上七十多个同学一个个被喊去谈话,终究不知所以然。两年之后他又回来了,像是刚去哪里打了一场桌球,溜了一场冰,什么都没变,只是看人的眼神变了。包括他父母,没人敢问他为什么跑了,又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邻居见了他照样摸摸头,说些不找边际的话,他很若无其事地回答,似笑非笑地,很淡然的样子。

以前林冉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大活人的失踪无法激起人们的好奇心,他们为什么没有像议论谁家离婚、谁家男人跑去江苏打工一样议论她,而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等宛瓶失踪了整整五年又回来之后她才明白,不论他们跑到哪里,做了什么,他们最终的回来让之前的所有谜团变得无足轻重,他们跑不出家,也跑不出小城,更没有勇气以及悲壮的理由足以让他们寻死。等待他们的只是更多冷言冷语,如同夏日空气中污浊的水汽,渗透生活的边边角角,却无迹可寻。

过完年回合肥的前一天,林冉妈妈在外面灌香肠,林冉躺在里屋的床上嗑着瓜子看安徽卫视的东北一家人,瓜子壳撒的满床都是。她咯咯笑着翻了个身,用眼睛瞥到外屋亮的微弱的黄色灯光和隐隐的说话声。她趿拉着拖鞋,还没完全走出去就看见一件熟悉的红棉衣。

“她肚子疼,我想可是上次刮宫没刮干净,这几天下面一直滴滴答答的。”是朱胜男的声音。

“让她老公这几天出去住。”

“我今天下午骂他,说他一点不知道心疼老婆,你猜他个龟孙跟我讲什么,他说你管好你自己老公吧。宛瓶当时跑掉就是看到不该看的。我跟他讲,我老公在外面偷一百个人我都无所谓,我老公没让我丢人现眼,没让我去打过胎。”

林冉藏在门后,看到红棉衣下面又肿又紫的手指在抠着裤子上的线头,看见地上纷纷掉落的瓜子壳,看见绒绒的粗晴纶毛线球滚落到地上,沾了一层薄薄的水,看见生活就像一只蚌,把突兀吞噬、抹平了。

她悄悄把门关上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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