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癜风怎么能治好 https://m-mip.39.net/nk/mipso_4626906.html 序:那个正在回忆的人 从一九九三年至今,我在深圳一直过着还算得上是安逸的生活,在这个浮华而又烦躁的城市里,我度过了二十四个美好的秋天。 我在公园里漫步,在太阳的照耀下,每一样物体,每一栋建筑,都闪耀着炫目的光芒。凡是阳光能够照射到的地方,全都悬浮在薄雾之中,仿佛被一层灰色的光芒之幕所笼罩所湮没,灰色衬托着灰色,那些城市耸立的雕像在那些尚未被薄雾笼罩的地方晒着太阳。在长长的花坛里,在街角的一边,到处都有孑然独立的花朵伫立着,用受惊的声音诉说着什么。 这时,一个又矮又瘦的男子绕过大街拐过来,他无法掩饰脸上的微笑和忧郁,每一样东西,每一件事物,他都付之一笑。他迈着羞羞答答的步伐,走路左右两边摇晃,耷拉着脑袋,让人有了一种立不稳的感觉,就像一个小孩子的蹒跚学步。但他的步伐异常地轻快,洋溢着对年轻时代散步时光的回忆。 这个人就是我,一个生活得简单而又粗糙的人;一个表面上沉静而内心烦躁的人。我不知道这个人的生命还会延续多久,或者直白地说还能够活多久。但我知道,他是一位作家,他叙述的故事中的时间永远是具体的,是有迹可寻的。 他叙述的内容,如同不同季节的树木,没有人能使它们混淆,就如同无法混淆中国中原地区的四季一般,春夏秋冬的界限十分清晰。 在他的意识深处,总有那么一些日子,周围的一切事物变得那么晶莹透明和轻逸缥缈,它们在明亮的空气中简直是无迹可寻,而同时又清晰可辨。那些,近在眼前的事务也仿佛有了距离,显得遥远起来;只能远远地观看,不能靠近触摸。所有的事物都使人联想到时间空间的浩渺无际和不可捉摸。 大海、河流、桥、长长的街道和随处可见的广场,全都以浩渺的空间作为身后的背景,把自己描画上去,就像描画在丝绸之上。所以,在这种情景之中,所有的事物全都被简单化了,仿佛被嵌入几个恰到好处的、清晰光亮的平面,就像国画中的人脸,没有任何的事物是微不足道或者是多余的,就连空白处也是人生的大写意。所有这一切全都彼此谐调,各有其用,共同构成一种任何事和人都不能或缺的完美! 这个又瘦又矮的男人,即我,观察过很多的城市,很多的人和事,了解了各种走兽,各种飞翔的鸟,了解花朵,在清晨开始绽放的时间以及它所呈现出的姿态里,寻觅一种简单朴素的美。 我在沉默中回想在异域他乡的条条道路,回想各种各样的不期而遇的相逢,各种各样长相厮守后的分离。还有,那些迄今为止依然难以言喻的孩提时光,还有父母双亲,当他们想方设法带给我一些欢乐时,我确因为不理解而伤了他们的心。还有童年时代患过的各种疾病,那些疾病发作时那么奇怪,引起那么多神奇而深奥的变化,使我一步步走向今天,并且,可能会走向不可知的明天。 我回想起那些在僻静的房间里度过的时日;那些在河边度过的清晨;那举水河,那大别山,那夹在汉江与长江之间的丘陵平原;那些一个个在旅途中度过的夜晚,山高水长、繁星飞舞的夜晚;我有着整个对爱情之夜的缠绵回忆。而且,我还在亲临者的身边呆过,在死者身边坐过,当时房间的窗户敞开着,时不时地传来嘈杂的声音。 当然,拥有回忆还不算够的,如果一个人值得回忆的事情多得不能够胜数,我还必须学会忘却,必须有具大的耐心去等待,等待那些回忆的再度光临。 因为,那些还只不过是回忆中的事和人。只有当它们融化成自己身体中的血液之后,融化成眼神和姿态,难以名状,而又跟自身融为一体,再也难分彼此,只有到了这种时刻,才是极为珍贵的。 我,一个脸色蜡黄、额头布满黑斑的、倔强的回忆者,每当听说某个垂死的人再也不认识任何人了,我就惊恐得不得了。那时,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像自己的一张孤苦伶仃的脸从枕头上抬起来,寻寻觅觅地寻找我所熟悉的事物,但却什么也寻找不到了。 假如我的恐惧没有那么的巨大,我就可以用这样的事实来安慰自己:换种方式看待世界的事物,这不是不可能的。可是我真的很害怕。面对这种变化,我的内心充满了恐惧。我在内心里问自己:对于这个在我看来还不错的世界,我一直都还没有真正的适应,如果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会怎样,我能够适应吗? 承认我们的旧,体察我们的匮乏,并在快速前行的生活中偶尔保持一个回望的姿态,这样一点奢侈的念想,却构成了我小说中的心事,也是我多年来持续写作的根本缘起。 我的写作是朝后退的,而我着力经营的那个写作根据地,从实事出发,却又从这种实中生出了一种虚,讲安身,也讲立命,这就是写作的心力。好的小说,总是一种找心、立命的文学,因为文心与人心相通,有了这一心力的投注,文字才能是温润的、有生命的。 确实,我通过一种具象的语言为基础,进行小说的创作,既是记述,也是养心。它所滋养的,首先是自己,我的小说也是写给自己看的。我的文字中,力求有一种韧性,有静谧之气,也有平等之心,所以,我能对那些不起眼的事情抱以丰沛的感情,并给予庄重书写。我实在是用一种朴素的方式,为自己的写作和生活接续上了它原初的意义,因为,对于每一个人的生存而言,经历有时比思考更重要,记住比承受更有价值。 作家最难戒的毛病是卖弄。说句公道话,文字本身就诱惑他们这样做。他们惯于用文字表达自己,而文字总是要给人看的,这就很容易使他们的表达变成一种表演,使他们的独白变成一种演讲。他们走近文字如同走近一扇面向公众的窗口,不由自主地要摆好姿势。有时候他们拉上窗帘,但故意让屋里的灯亮着,以便把他们的孤独、忧伤、痛苦等等适当地投射在窗帘上,形成一幅优美的剪影。即使他们力戒卖弄,决心真实,也不能担保这诉诸文字的真实不是又一种卖弄。 小说是人生感受的表达和人生画面的描绘,哲学是人生根本问题的体悟和思考,在这个意义上,小说与哲学是息息相通的,一个好的小说的作者不能没有哲学的素养。但是,当今小说界的时髦做法是搬弄哲学上的新概念、新术语,并且自以为这便是在追求小说创作和文学批评的哲学深度,此时此刻,我不禁要说:没有比伪哲学、坏哲学更加败坏小说的写作过程的了。 如今,我把我的经历,用小说的方式表达出来,把这些东西写出来,但终将有一天,我的手会抛弃“我”,在“我”要求它写作的时候,它会写出与“我”的本来意图相去甚远的词句。我突然失去了与“我”对话的能力,有些语无伦次,那情景就像我面对着与自己有关的在灵魂里有过深刻碰撞的人,既有千言万语,又无缘应对。 如果我的生命大概只还有半年或者一年。如果那样,多年积累的“学问”哪怕成千上万,那时都会被归零,仿佛一棵想要茂盛的树,耐过许多风霜雨雪的磨练,却突然将在雷电之中拦腰摧折。那一刻,我深切意识到,生死之间只隔一层纸。死亡其实从来离我们都不远,它像影子,一直就跟着我们,并终有一天会吞噬我们每一个人。然而奇怪的是,想到这一切时,我眼前的世界却变得非常美好。 记得我坐在自家阳台上和一位作家朋友说话,忽然就有几只麻雀飞落在窗前啄食。草木鸦雀,平时常见。但这蹦蹦跳跳的生命,和那绿茸茸的青草,在我眼中忽然闪出空前无法言说的美丽亮色。 多少个春秋在我们身边流过。世界美如斯如此美妙,但我们太匆忙,居然经常见却不入心看不到。也许,只有直面死亡、直面生命脆弱的那一面时,生命才有这种美丽的展现。 在直面死亡的瞬间,一个问题骤然升腾而起——我们脆弱而美丽的生命,如何才能获得永恒?时间与永恒,这与人类历史同样永久的问题,其实是生命自身携带的一份焦灼。在我的小说中,我把叙事的视角放在了自己独特的经验范围之内,我总是义无反顾地把小说中的人物粗暴地推向死亡的深渊,从而深味生命与生存冲突之下的心灵之痛,以我那哀婉、惆怅的笔调,为人们唱了一曲曲如泣如诉的命运之歌。 回顾我自身,我觉得我是个难处的人,情绪多变,神秘莫测,心理脆弱,时时生活在一种对未来生活的恐惧当中。我因此时时坐在角落里观察着别人的一举一动,生怕自己会受到伤害,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形式,以反抗企图束缚我的种种专横,特别是我的父亲母亲对我的家长式的压制。而这专横和压制,既没有使我具有怜悯之心,也没有使我拥有礼貌举止。或许,那个脆弱的孩子已经逐渐变成了难与人相处的成人。 如今,我很希望在退休以后,开了一座茶室,常常邀请朋友去喝茶。和大师蒲松龄摆茶摊的相同之处在于不是为了赚钱,不同之处是蒲松龄要听故事,而我则是要给别人讲故事。讲我经历过的和我们这个时代发生过的一些事,全是一些小事,这样的小事我都愿意讲出来。至于所经历过的一些大事,我却记得不清楚,只能留给伟人们去追忆。 我想,大事没意思,只有小事才有意思,大事都是由小事引起的。我曾经看过一篇文章说震惊世界的许多事最初都是由“芝麻小事”引起的。且不说那些写入史册的大事,在深圳,我就亲自见到因为打麻将输掉五块钱最终丢失两条人命的大事。 现在是二0一七年,在我自己的家里,我推开书桌上面的电脑和稿纸,完成了这本书的写作,并决心继续写下去。这个时刻,我是受到好奇心而并非文学预感的驱使,更不是受了哲学的蛊惑,让自己在黄昏的回忆中不断地写下去。 在写作中,有一种快感突然地袭击了我,无异于多年以前,在某个路口突然看到我单恋的女孩的身影,整整一天,我都感到莫名喜悦。一个很平常的日子,仿佛被早晨的感动镀上了金边。 这本小说完稿的那天晚上,我随意在电脑上打出了几行字:“本是匆忙去赴一个重要的约会,却碰见难耐的红灯,偶然的回头,街的那一边,在灯火阑珊处,伫立着我想见的那个人,给我的竟然是一整天的幸福,甚至是在一生一世中,重复回忆唤起的幸福感觉。” 作者 年7月29日 一 十年前,程香认识了美籍台湾人马克里。 马克里在美国受的大学教育,那几年长年穿梭在新加坡、台湾、美国、中国内地和香港之间,做的是纺织品贸易生意。 马克里那天说他爱上程香了,说得非常郑重而且真诚,但又非常轻松。 那天晚上,马克里约程香在深圳香格里拉饭店顶层的旋转餐厅吃饭。 “要一份什么?”他问她,眼睛里满是暖意。 “要一份意式海鲜面,一杯法国红葡萄酒。”她说。 他点了鲔腩、海胆和赤贝刺身各一份,佐以一杯加冰和柠檬片的蒸馏水。然后,他还要了一瓶法国产的红葡萄酒。是什么年份的,贵还是不贵,程香已经记不住了。就当年的情况而言,她几乎没有喝过进口酒,当然也就识别不了酒的好坏与年份。 程香看着马克里,她觉得他大约有四十岁了,但他还一点不显老。她那会儿觉得,自己真的是一段波浪,一段不停地向前涌动的波浪。她隐隐感觉到这是一个机会。马克里是一个叫她不感到讨厌的男人,但如果要真爱上他,恐怕也得费不少时间和精力,但现在不管别的了,这是一个机会,也许她要离开深圳目前漂泊的生活,有一大片更为广阔的天空等着她。 “你结过婚吗?”她问马克里。海鲜面味道很不错。 “没有,好像是上帝专门叫我等着你似的。”他说。他说情话也像真的,或者说他说的话本质上就是真的。 在这个时候,她感到马克里很有教养,没有粗俗地去表达自己的意思。她常常告诫自己要看准一点,这是一辈子的事。她一边吃晚饭一边想:如果他要求和我上床我干不干呢? 这又是一桩难以下决心的买卖。 吃过晚饭,他邀请她去了他住的商务人员套房聊天。 “我们喝点什么?”他问。 “我们就喝葡萄酒吧。”她说。 他打电话叫侍者送上来一瓶法国红葡萄酒,还是刚才在餐桌上他们喝的那种品牌。 酒很快就来了,他们坐下来聊天。这房子是一个套间,非常大,他们坐在阳台上,看到外面星空下的深圳市区。这地方,正日益地成为深圳市的曼哈顿区。它是华美的,也是耀眼的,有一种醉人的光芒。他们还可以远眺香港商业区的灯光,那是一片高楼林立之处。他们聊了起来,聊得非常多。 夜渐渐深了,有一会儿,他们都不说话了。后来马克里没有看她,他说:“请你今天晚上留下来吧!” 程香看着他,意识有些混乱和复杂。 她站起来,手中握着那个高脚红酒杯,里面的法国葡萄酒鲜红的液体在晃动。马克里也站了起来,拥抱住了她。她手中的酒怀晃了一下,酒洒了出来,洒在了她那开胸很低的乳沟里。他拿下了她手中的酒杯,就从那洒有葡萄酒的地方吻了下去。 接下来的故事显得浪漫而又富有情调。 香格拉饭店有古色古香的家具、厚厚的地毯、舒适的大床、纤尘不染的卫生间和落地大窗。只要一拉上窗帘,就可以阻断所有的世事尘嚣。程香喜欢这种与现实隔离的,有几分失真,让人恍恍惚惚的感觉。好像在生活之外又多了一重生活;又好像是厚重的幕布围出来的一曲戏。 他们关上房灯,拉开窗帘,让深圳市的万家灯火和满天繁星一道,静静地流进来。喝完红酒之后,他冲好咖啡,两人搬了椅子坐在窗前。 马克里说:“你的脸看起来真像细腻光洁的瓷器,不,更像温润的玉。” 程香喜欢的男人,不是那种自命不凡的或者傲气十足的头脑简单的青头仔们,他们的年轻与无知常常是联系在一起的。在与马克里的接触之后,她更对那种年龄段的男人失去了兴趣。她感兴趣的是这种成熟的男人,给人以一种港湾般感觉的男人。例如戚桑,一个在她身上享受过初夜权的政府官员,给予她的也是一个成熟男人的魅力,但是,戚桑已有家室,几乎从一开始她就意识到这是一场没有结局的婚外情感游戏。而马克里不同,他是一个完全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 从那天以后,马克里就经常把葡萄酒洒在程香的胸脯上,然后一路吻了下去。他非常喜欢她的身体,他并不了解她的身体是如何如此的丰满白皙。他想,这个过程一定隐藏着一个女人成长的秘密。而程香也开始了改变:一个她已经沉睡到了体内;另一个她已经开始到社会上去了,她决定要去努力攫取。 她知道马克里是个纺织品经营贸易商,对于她来说,现在需要继续放宽视野。他告诉她,他想把她带走,她的内心一片欢喜。 遇见马克里以后,程香明白自己的命运将发生重大的变化。 那一天早晨,与马克里分手以后,整整一个白天,她是一个人过的。她觉得她需要一个人呆上一天,仔细地想一想这两年她来到深圳这座城市以后所发生的事情。 晚上,她躺在租住的那套城中村的公寓里哭了。她在床上,哭得像个泪人。 她没有想到,从大学毕业这两年,她的变化会这么大,她觉得她一下子像多活了几年的人。她变得成熟了。而从那天以后,她仍将有新的变化,她的道路在延伸。不久,她可以去香港,然后去美国,去了望到更加广阔的世界。 她哭了一会儿,爬起来走到阳台上。她刚刚打开阳台,就看见一只鸟儿扑啦啦地飞了起来,在城中村的房屋之间穿过,向更高更远处飞去,它的飞行留下了一道弧线。 是的,那是一道在光影之中可以看得很清楚的弧线。它是平行的,在这一片楼群之中兜了个圈子,然后向东飞去。她奇怪,她能看见那道弧线,觉得她就是那只黑鸟,在黑暗之处飞行,光亮在前,而她只能在暗处扇动翅膀飞行。 她做了一个深呼吸,觉得自己平静了。她想通了,必须要学会飞行。 马克里突然病倒了,他是在香港病倒的。经检查他的血检呈阳性,他是艾滋病患者! 他和她一下子都受到了最大的打击,而她,也去进行了血检,发现她的血液也是阳性的,也就是说,她也是个艾滋病病毒携带者,只是她还没有发病。她一下子愣住了。这是谁对她的一种惩罚,这公平吗?这肯定是不公平的。 马克里发病了。他病得不轻,很快他就瘦了下去。他被送回了美国治疗。在他回去之前,她问他,是谁让他染上了艾滋病的。马克里想了想,说:“可能是他的一个南美情人,一个火热的阿根廷女人。” 她想打他,但她想这也没用,她和他还没有结婚,他的钱她无法分享,他去了美国治疗,她答应跟他一块儿去。 毕竟,是马克里改变了她的生活。他死了,死的时候她在场,她忘不了他无力和悲凉的眼神。他的身体完全垮了,到处都是溃疡,骨瘦如柴。他死了,她埋葬了他。 由于马克里临死前,跟她在美国注册结婚,因此,他给她留下了一大笔遗产和一个女人的梦幻。 她一个人回到了中国,用马克里给她留下的钱,在深圳的银湖高尚住宅区购买了一套别墅。那是身处半山腰的房子,她就住在那房子里,她什么人也不想见,她要一个人生活一段时间。她还太年轻,但她好像已经经历了所有的事情。她的心事沧桑,形同老人。 她觉得只要自己生活过就够了。 二 戚桑副市长是在午夜走进程香的住房的。 那住房坐落在银湖花园的别墅区。每一次来的时候,戚桑副市长让司机将他送到住宅区门口的大街上,自己装做在街上漫步,然后突然拐进花园。 那个时候,他总是借着昏黄的灯光,像小偷一样溜进银湖花园B座。这是程香的住处,是他们秘密相会的地方。 这一次,戚桑同样没有例外。他知道,程香正在等待着他的到来。他想,这个女人是他的唯一,他应该好好地珍惜她。 两年前,这个女人突然不辞而别,去香港,去美国。而现在又突然出现在深圳,出现在他的面前。重新续上旧情以后,他惊奇地发现了这个女人的变化:沉稳、淡定,眉宇间透露出忧伤和对他的依恋。 戚桑用已经配好的钥匙开了门。灯光是玫瑰色,借着灯光,他能看见雅致的客厅里摆放着名叫满天星的鲜花,那是他前天让司机送来的。 看来,程香将鲜花保护得很好。他听见卫生间里有些轻微的响动。程香轻轻地走了过来,她头上围着一条白色的毛巾,身体发出淡淡的轻轻的奶油香。 程香用她的双手抱着他的脖子,他感到一阵激动,血朝上涌。 这个时候,他们都听见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这个地方这么隐蔽,不会有人知道,在戚桑副市长的想像中,这应该是程香的朋友。而在程香的感觉中,这应该是戚桑副市长带来的随从。 程香去开了门,她看见一个清秀的男人提着密码箱站在门口,男人说:“请问你是程香小姐吗?” 程香答道:“我就是,你找我有事吗?” 那个男人:“我是市政府办公厅的,我想找戚桑副市长有点急事。” 程香答道:“戚桑副市长不在这儿,请你出去!” 那个男人脸上并无表情,只是眼睛用力看了一眼她,毫无顾忌走进了客厅。 这一切都被戚桑副市长察觉到了,他很清楚来者不善。他调整了一下心态,做了一个深呼吸,把呼吸由急促改为均匀。 戚桑副市长镇定地问:“你找我有事吗?” 那男人说:“对不起了,副市长,打扰您的好兴致。不过,您放心,我不会呆很久,我只是来办一件简单而又重大的事。” 戚桑副市长说:“请讲!” 那男人说:“您先收下这五百万港币。” 戚桑副市长说:“你千辛万苦找到我是为了做这亏本的生意吗?” “当然不。”那男人把自己的下巴朝上抬了抬继续说:“亏本的买卖我是肯定不会做的,您能不能先写下一个收条给我?然后,我再说出我的请求。” “在不明白事情的原因之前,我为什么要收下你的港币?还要给你打收条呢?” 那男人弯下腰,打开密码箱,将一堆钱倾倒在客厅的茶几上,说:“我很清楚,请您打收条不容易,因为那样就会留下你收受贿赂的证据。但是,请您记住,我已经将你们以前的xing爱和刚才的拥抱情形摄进了我的数码录像机,请您抬起头来,看看天花板,那上面有一个肉眼很难发现的小孔,小孔记截着你们的情史,每一个细节都被刻进了我的电脑光盘,如果你们需要看的话,我可以随时侍候。” 戚桑副市长愤怒地说:“你是个流氓。” 那男人笑了一下。从进门开始他就没有笑过,现在他终于笑了,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说:“有个作家说过,我是流氓我怕谁?您觉得对吗?” 戚桑副市长沮丧地坐在那里,沉默了很久,他才抬起头:“你的条件是什么?” 那人没有再笑,说:“很简单,市政府办公会明天就要研究决定泰康花园容积率调高的事,而且还会研究泰康花园二期的地块置换的事宜。别人的事我不管,也管不了。工作由您自己去做,我们希望泰康公司的要求您都能满足。您是德高望重的副市长,顺水人情,也是管这事的。我一点也不怀疑您的能力。事成之后,我会再付您五百万,是港币。那个时候,我们之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所发生过的一切事情都被蒸发掉了。” “如果我拒绝呢?” “您比我更清楚拒绝的后果。”那男人用清晰而低沉的语调说:“我还忘了告诉你们一个附带条件,程香小姐,您也得在这个收条上签上您的名字。这样做,才能保证我们三个人的安全。” 程香望着戚桑副市长,一脸的疑惑。 戚桑副市长在经过短暂的思考之后说:“你的后台老板就是泰康公司的方先生吗?” 那个男人说:“我没有后台老板,收钱做事,天经地义。” “那么你是黑社会的?” “您说错了一个字,我是白社会的。” 三 刑警队长周志凯在等待何阳的时候穷极无聊,跑到从前两人经常在一起喝过酒的居酒屋餐厅。 他在卡座坐下,环视焕然一新的居酒屋,感觉近期一定是装修过,他很久没有来过了。收银台的上方挂着“财源广进,招财进宝”八个大字,下方的关公牌位和招财猫一应俱全。 那位店长认出周志凯是熟客。她端了一杯广东双蒸米酒走过来,放在他的面前,又放了一杯热柠檬茶在他对面的空位前,什么都没说,走了。 周志凯让自己的心平静平静。其实,何阳也是这里的常客。 何阳最大愿望就是在深圳开一家像这样小酒馆,一家人守着这样的餐厅过日子。他曾经多次跟周志凯讨论过这个问题,并且,异常强烈地表达了这个愿望。这里的招牌菜是油炸多春鱼,是他俩最喜爱的下酒菜。还有那位善解人意的店长。他一直不知该如何称呼她。 店长的年龄,是周志凯心中永远的谜团。每当见他走进,她总是微笑着放上一杯广东双蒸米酒在他的面前。他们鲜有交谈,或者说几乎没有交流,周志凯至今都没弄清她的姓名,但不可思议的是,他感觉惶惶然美妙。 不过今天的酒,分明有些寡淡了。 周志凯未能在确定的时刻找到确定的心跳,就像在确定的柳梢下,未能见到确定的衣香人影一样。 他下意识地朝她一瞥,她却将回避的神情洒落在匆忙的转身之中。 周志凯的思路又回到深圳近期发生的一系列敲诈勒索案的案情上,这些案件都有共同的作案特点,侵害的对象都是有头有脸的官员和企业家,难道是同一个犯罪团伙作的连续作案吗?从作案手法、侵害对象、赃款去向等方面分析,都具有共同的特征。案件没破,压力就大,心里就堵得慌! 是啊,此刻不该是他的沉浸时分,其实,他并无这份闲情。 昨天晚上,周志凯好不容易正常下班回家,他决定去接妻子丁婉,给她一个惊喜。 当他到达泰康大厦,看见下班的人流时,远远地他望见丁婉站在人群中,脸上挂着微笑。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这种微笑打动了他。现在他才明白,这种微笑,他在七年的婚姻生活中曾经见过。那是一种羞涩、落寞、凄凉的微笑,那种晚了季节的、在寒风中瑟瑟开放的花朵的微笑;仿佛期待着什么,又略微惆怅的微笑。他得承认,她和他心景是有些相似的,孤苦、落寞。 他们一起在这间居酒屋吃了一餐一个半月以来的第一次团圆饭。两人还喝了广东双蒸米酒。丁婉说她倍感孤独寂寞,孩子送回北方老家,她更感觉自己是在飘着,没根没须。 经验与直觉告诉周志凯,丁婉最后的类似如酒话的描述不像天方夜谭。丁婉,当然还是丁婉,她的倾诉如同蒸腾的泪水,让周志凯下沉的心情挥之不去,难以排解。 现在,在不知不觉,杯中的广东双蒸米酒所剩无多,他的思绪也渐渐清晰了。 何阳似乎爽约了,等了好一阵子都没出现。周志凯想,他是否不来了。窗外的灯火起伏不定,深圳的高楼像电影片段似的飘舞起来。 差不多了,该是回家的时分了,与酒为伴的时光往往比平时更快,刚才还嫌这酒的味道偏淡。此时,竟觉得一切都恰如其分,恍如喂婴儿的奶瓶一样。 他缓缓起身,正准备离去,突然,几许喧哗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高叫着:“妈的,今年的港姐选举真是瞎眼了。” 他忙转身,这声音太熟悉了,不是何阳吗?那位嗜酒如命的朋友加战友,也是一名特种兵出身的保安部长。他在泰康公司工作,由于机缘巧合,也由于两人都喜欢到价廉物美的居酒屋餐厅喝两杯,他们成了酒友。 他俩的办公地点相距不远,何阳也是居酒屋酒吧的老主顾,他们经常在此相遇。不过,何阳喜欢喝烈性酒,而且不醉不休。 一年一度的香港小姐选举无疑是他的最爱。如果当选美裁判,他一定能做得更好。今天他显然又喝高了,一听调门儿就知道。周志凯正欲上前跟他打招呼,他已发现周志凯,不容分说拦腰叫住了他。 “我的哥,听说你升官了,一起喝一杯!” “何阳,你最近去了哪儿?我可是到处在找你啊!” “是吗?我哪儿也没去啊!天天在公司上班呵!” “让我猜猜,你一定躲在什么地方寻找证据了,准备跟那几个混蛋决战?” “哪里?哪里?我还应该有更多选择。比如,三天两头跟朋友一起出海钓鱼,再比如回家陪老婆和孩子。这些都是我业余时间可以干的活!你一定是等我提供深圳系列诈骗案线索的,不然的话,你哪有空闲在这儿等我?” 何阳的敏锐和单刀直入让周志凯十分意外。 看来这家伙没醉,或者说浅酒微醺能让人更加敏锐。不过,他有什么潜台词吗? 周志凯陪他重新落座,又叫来两瓶啤酒与之共饮。 周志凯想听听他下面怎么说。 接下来的何阳好像真醉了。他把话题拉回到香港小姐的评选上。 他说:“一个三陪小姐居然还当了冠军,这世道怎么了?” 他的喉音浸满酒气,身体也在颠簸摇晃,仿佛是愤愤不平。 周志凯把他扶回座椅上。 他说:“对不起,我得回家了,老婆跟孩子在等我呢。” 正欲起身,何阳突然冒出一句:“悠着点儿。” “你是对我说让我悠着点吗?” “周队长,每个人都有不堪一击的一面!人跟人之间隔着一层纸,有些你可以捅破,有些就没有必要捅破!” “还要喝酒吗?”周志凯问他。他记得何阳的酒量还不错。 “我有一阵子没喝了,这些时才开喝,酒量大不如从前,”何阳的脸颊更瘦了,仿佛刚出土的木乃伊,“不过咱俩好久没喝两盅了,今天好好喝吧。” 那晚,何阳接着喝了三四两就不行了,身子歪歪斜斜倒在一旁。他本来还期待周志凯能把他带进歌舞厅的,看来也泡汤了。 “何阳,你是不是很有钱?你是不是发财了?”周志凯用力摇摇他的身子,“是不是啊?” 何阳貌似打起了酒鼾。周志凯更失望了。曾经一度,周志凯对何阳心存希望,只望着他能够为破系列敲诈勒索案提供一点线索,而现在呢,他趴在油腻的酒桌上,涎水顺着嘴角缓慢地流下来。 周志凯无奈地摇摇头。 四 戚桑每一次坐车,都叫司机将汽车开得很慢,他喜欢在城市里转悠。他一个人靠着窗子,仔细地看着窗外的街景。他喜欢看到整座城市的局部变化。 戚桑发现自己最近有一个小小的毛病,那就是喜欢数那些高楼大厦的楼层。每看到有一幢新近崛起的大厦,他就像得了强迫症似的一层层地飞快地数完它。 城市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漂亮了,它的街区在拓展,道路在加宽,楼层正在长得密集而高大。它的众多的立交桥、地下通道、过街人行天桥使它变得多层次,并具有立体感,它的空间在膨胀。 对于每个人来说,城市就是一个大海洋,所有的人都是鱼,都是游动在这大海中的鱼。因此,有些鱼喜欢追逐波浪,有些鱼喜欢逆着波浪前行,而他,则喜欢分析与研究这城市大海。他几乎可以一气看透海底,看见各种大鱼和小鱼,看见鲨鱼、海豚、金枪鱼、黄鱼及海草。然后他开始考虑下去捞鱼,他还研究鱼与鱼之间的关系,他是城市海洋的研究者。是的,在戚桑眼里,程香就是一条美人鱼。 在戚桑的感觉中,xing伴侣能够解决他的焦虑紧张的情绪,寻求感情安慰则需要找一个好情妇,仅仅有妻子是不够的。这大概是法律上号称一夫一妻制所不能容忍的,而实际上是以男性为中心社会的婚姻关系的实际存在状况,也是一种两xing关系的补充。他从程香的身上,更为清楚地看到带有原始情感色彩的社会背景下那种现代女性的某些本质特征。 这个女人既好强好胜又软弱;既能够为了维护个人尊严毫不迟疑地离开男人,却又满心惶惑地马上找到另一个依傍对象;既以凭自己的能力而独处为骄傲,却又抵挡不住更为奢侈的物质需要而接受一个男人的“供奉”。总之,她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女人。她投入一个土头土脑的副市长的怀抱,没有比这个设计更能说明问题的了。她既从心底里看不起戚桑,蔑视他,却又少不得他,至少在她没有找到更好的替代者之前,她是这样生活的。 她的依附于男人的渴求与保持个人尊严的要求,在她内心里不断发生冲突,于是形成了她对戚桑态度上的喜怒无常与关系上纳拒分合的变化。然而,她毕竟未曾完全丧失自我反省的精神。 就在戚桑让司机将汽车开得很慢,在深圳市的主要城区转悠的那个深夜,一场特大的暴雨袭击了深圳。 闪电划过长空,程香的屋子里一阵亮一阵暗的,惊雷一个接一个,咣啷一声砸下来,似是砸在人的头顶上。 雨水在窗玻璃上急速流下来,像瀑布。程香看不见外面的景象,就觉得心惊肉跳。 按理说,这个季节的深圳不该有大暴雨的,怪异得很。程香坐在家里正在看电视,一个雷陡地擗下来,屋里顿时漆黑一片。想必是把电线打断了。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来电,程香独自在别墅里,只得拿出蜡烛点上,一抹孱弱的黄色的光,抖抖索索的。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慢,一天天难熬得很,都是数着秒过的。屋子里很静,只听见墙上挂钟的声音,听得久了,觉得这钟是敲在人的心上,都震痛了。说是慢,却又快得很,一觉醒来,已是阳春三月。 “你今天晚上吃的是什么?是燕窝汤?”程香刚坐下,才打开饭盒。戚桑就打来电话。 “你说错了,今天是干炒牛河。”她回答。 她一边看报纸一边吃着。 “你在哪儿?” “我在西丽湖吉祥这一带,检查污水处理情况!”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是不确定的。程香觉得自己在这样的心情下,戚桑应该安慰一下自己,但他没有,而是非常果断地把电话挂断了。 她觉得戚桑可能跟别的女人混上了,要不然他不会这么冷漠。 嫉妒的火在程香的心里燃烧。她现在就要去找他,亲手将他捉住。只要看见他的那部车,就能够找到他。 程香开始穿衣服,其坚毅的神色像披甲上阵的武士。 她坐了半个小时的公交车,就到了西丽湖附近的吉祥岭。这地方有吉祥的名字,但却是深圳藏污纳垢的地方。这里游荡着暗娼。 她看见一个酒气熏天的人被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带走了。接着就是出租车载着那些暗娼朝别的地方去了。 当程香走近这里时,她发现自己的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她显得有些提心吊担的,把所有的扣子扣紧。她边走边搜寻戚桑的身影,却没有看见。 吉祥岭的街面不是很长,她走了两个来回,还是没有看见戚桑的踪影,倒是不少的嫖客把她当作了鸡。 “多少钱?” “跟我走,我包夜!” 程香在这里极为难堪地等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见到戚桑的车。 她知道,他没有说实话。她的心里难过极了。 又是一天的夜幕降临的时候,她站在自己别墅的玻璃幕墙内,由于她的别墅在半山腰,俯视着银河似的闪亮的深圳,她在想,戚桑在哪儿呢?他害怕了吗?怕那位“白社会”的人再来敲诈他吗?怕把两人上床睡觉的事情公之于众吗?他现在会在哪里呢? 好些天了,她依然还在生气,没有和他联系上。 打开窗户,一股花的香气钻进来。当这种香气在房间里弥漫时,情欲就在程香的身上激荡了,这香气就像是空气中有无数双手在抚摸着她的身体。 她情不自禁地把玻璃幕墙的窗帘打开,从楼上望去,深圳的夜色总是让她觉得自己是在星际中旅行。当她凝视着如银河般灿烂的深南大道的灯火时,她会觉得自己是一个飞行的物体,有时候还会觉得自己身边有小物体飞掠而过。 十天以后,在戚桑跨进门的那一刻,程香就感觉到了他的变化。 不是一般的变化,是一种脱胎换骨的转变。他看起来又黑又瘦,可是,眼睛炯炯发亮,好像是个历尽艰辛长途朝圣回来的信徒。 他说了很多这几天的事情,例如:陪同上级搞检查督导、开展污水治理工作、去广州开会、负责上访人员的安置等等。程香对他说的这些的真实性不感兴趣。戚桑能够在这个时候来到她的身边她就感到满足。在接下去的时间里,她惊讶地发现他的骨骼和肌肉变得是如此的坚硬。 戚桑在她的身上强有力地扭动,毫不留情地挤压她,她呻吟着,她又感到那种汗味,她终于找到和他的那种最初的感觉。这种感觉曾经有一段时间由于“白社会”的鲁莽介入而中断,被丢失过,现在找回这种感觉了。 他在拼命地撕咬她,她突然觉得他没戴安全套。她抚摸着他坚硬的脊背,说:“我给你穿上雨衣,以免你着凉了。” 他还在用力地扭动。 她怕他没有听懂便说:“我给你戴上安全套行吗?” 他还是没有什么反应。她的眼睛被他的肩膀挡住了,她看不见他的眼睛。她用力挪动了一下,这样他的脸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吃惊地看见他的眼睛竟然是在看窗外的空白处,他的眼神显得亢奋而空洞,这个时候,在他的意识深处一定不是面对她,而是另一个对象,也许,就是在这一天,她把自己的艾滋病传染给了戚桑。 五 很快,二00四年的春节要到了。 深圳的房地产突然上扬。泰康公司几位股东在房地产低迷的时候退股,但他们跟方先生之间的合作关系并没中断。虽然结清了股本,方先生目前还欠几位股东两个多亿。这两个多亿,因为房地产上涨,一位股东因资金短缺,抵押十几套空房,从方先生这里折抵了一个多亿。 方先生因手头现金不够,只能再找银行贷款。 现在,由于房地产容积率的提升和泰康花园地块的置换,在新一轮的房地产大涨潮中,方先生成功地收回了资金,并且大大的赚了一笔。 方先生曾经答应,事成之后给予梁浩真相应的报酬。 他不是个食言的人,他找到梁浩真准备还钱。 那天晚上,给梁浩真打电话,无人接听。直到第二天夜晚,梁浩真才回电话,他告诉方先生,说在新王朝酒店等他。 大约是梁浩真已经喝了一场酒,有些微醉,到了第二场继续喝酒的时候才想起要跟方先生碰面的事。方先生赶到时,梁浩真正和一个女人聊天。应该是很好看的那一种女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她骗到手的。梁浩真醉眼惺松。 他们之间的谈话,让方先生倍觉新奇,那似乎是方先生在深圳打拼时的沉闷生活中的遇见的一大快乐。 梁浩真对面坐着的那女士还真不显得老,不过也很难说,年轻、鲜艳或者时尚的外表下面,那颗心的年龄究竟是怎样的,没人知道。但方先生可以肯定,她身上还没有沾染太多因为困顿所以委靡的气息。 这个女士自称姓罗,方先生知道那不是真的,只是,从他们之间的谈话当中得知的,但这不重要。 梁浩真打算和她春风一度,各奔东西,相互间有个称号就行了。重要的是相貌,方先生看见那女人清澈的眼睛、红润的嘴唇、光洁的皮肤。 这是身体健康的标志。按照梁浩真的标准,首先是要健康,其次是相貌。方先生按照自己所知道的梁浩真对女人的标准,评估下来,两项都符合梁浩真的要求。 方先生隐约听见梁浩真慢慢地说:“我想,钱的问题上,你应该没有意见吧?” 罗女士大方地笑起来,说:“如果你对我的相貌满意的话,在钱的问题上,你应该让我也满意!” “罗女士的意思是,我还应该加一点?”梁浩真说。 “当然。金钱不是最根本的,重要的是你用金钱,进一步肯定了你自己的眼光的独到和我对自身相貌的信心!” 说完这些,罗女士开始优雅地喝着咖啡。 方先生想,梁浩真如果再加一千块,今天就算成交了,那么梁浩真应该将有一个愉快而刺激的夜晚。不知道是为了更加让眼前的女士高兴,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梁浩真干脆在原来的基础又加了两千。当他报出价格时,罗女士笑了一下:“这个价格不错,为了表达我的诚意,今天的开房费由我支付!” 方先生又想,她这样做,并不是真的表达什么诚意,而是为了将梁浩真这条大鱼再套上一阵子,是否是因为在她看来,眼前这位男士应该有着很好的教育和较高的收入,加之英俊潇洒,身上有着一股子的霸气,这无疑对她具有无穷的吸引力。 方先生侧眼看看梁浩真,他喝了一口咖啡说:“罗女士应该毕业于一所很好的大学!” 罗女士浅笑了一下,显得很有教养,说:“这个对于我们的这场交易有意义吗?” 梁浩真说微笑着说:“我只是出于一种好奇,按照你的素养,应该有着一个很好的教育环境,但为什么?” 罗女士打断了他的提问:“在满足好奇心的同时,又能够得到金钱上的满足,这无疑对于我,或者说我们这种类型的人来说,是个再好不过的选择。当然,这得有两个前提:一是保密,二是安全。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吗?” 梁浩真笑着说:“我是男人,需要付出,我指的肯定不仅仅是金钱上的付出!” 罗女士也一笑,说:“你的付出会为你带来快乐,而我的付出,会为我带来了金钱,金钱满足的同时,让我又得到了快乐,这很好!我是双倍的收益。当然,如果你有足够的技巧的话,我的快乐还会包括在肉体上的刺激!如果三者能够统一的话,那我们就是珠联璧合了,非常完美,我对此是充满信心的。” 方先生看得出,梁浩真的脸上顿时春情荡漾:美貌和品位,很难出现在同一个女人身上。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梁浩真的电话响了。 梁浩真对着话筒着急地请求道:“请你把话说清楚!” 对方显然已经把电话挂断了。他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对罗女士说:“对不起,我有点很急的事。” 然后,掏出五百元港币:“你可以独自在这儿用餐了。” 罗女士用美丽的眼睛看着他,说:“仅仅是餐费?” 梁浩真说:“买卖不成朋友在,下次再联系!” 罗女士依旧笑眯眯地问:“你说的下次是什么时候?” 见他一头雾水,她就接着说:“一个月,还是一年,亦还是十年?” 梁浩真说:“没那么遥远,虽然我不会跟你海枯石烂、地老天荒,但你也不可能明天就变得人老珠黄吧?” 梁浩真又掏出了五百元港币,放在桌子上。若在平时,他没有那么大方。 等那罗姓女人走后,梁浩真沉默了一会儿,大概他是在认真地思考刚才所接的电话的内容,以及向方先生如何表述自己的意思。 他说:“刚才其实是一个客户的电话,客户在电话里告诉我,似乎警方已经盯上我了,这让我感觉很不好。我今天对女人没有兴趣,而似乎女人却对我却是很感兴趣,你想想,从香港过来的女人,有很多都是xing饥渴者,她们需要男人,又需要金钱,如果能够得到xing与金钱的共同满足,何乐而不为呢?” 方先生问:“刚才那位罗女士认为,在获得xing满足的同时,还会得到金钱上的满足?这一定是双倍的收益!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梁浩真笑而不答。 方先生说:“我是来送钱给你的!” 梁浩真说:“现在不能给我钱,我得想想把钱打入哪个账号才不会引起警方的注意。你想啊,我的账上突然就多了五千万,又没做什么生意,巨额的资金往来,不引起注意才怪呢!” 方先生已经得知,梁浩真在戚桑身上只投资了五百万港币,但从自己手中拿走了五千万人民币。这笔买卖,方先生和梁浩真双赢。 方先生还听说,戚桑被人敲诈之后,只能是忍气吞声,没有报案。据说,戚桑副市长专门咨询了法律专家,专家告诉戚桑,梁浩真的行为除有行贿嫌疑而外,其他罪名居然沾不上边。而且,行贿罪与受贿罪是一对必要共同犯罪。也就是说,如果定梁浩真行贿罪的话,就必须定戚桑的受贿罪。戚副市长没有那么傻,他当然不会报案。但他对梁浩真恨之入骨,如果能够假手于他人,将梁浩真干掉,那就再好不过了。 得知这些情况后,方先生果断地将这五千万元人民币打入梁浩真的账号。 收钱本来是一件好事,可梁浩真却对方先生说:“大哥,你这不是害我吗?我还没想出万全之策,一下子账上多了五千万,会引起警方怀疑,戚桑虽然没有报案,但那小子不会善罢甘休的,一定不会放过我,我还没找到一家合适的单位和合适的时间。钱入了我账户,我能说清楚吗?你清净了,我还没想出逃脱的法子呢?” 方先生说:“你放在什么账户上的事,我也帮不上忙。及时还你钱,履行承诺,是我处理危机的前提。如果需要钱打点,你尽管说。” 梁浩真哼了一声:“你知道我不缺钱,缺的是现在我不知把打点的钱给谁?当初办这事,也是壮着胆子,拼了老命。就是抓住了,也让戚桑和程香一起死。据说,公安局突然大换血,传闻我的那位战友周志凯的当了刑警队长,他是我的战友,也是一起来深圳打拼的,我了解他,这人荤素不吃。我现在一下子账上多了这么多的钱,会不会引起警方的怀疑。现在去打点那些警察,等于自找麻烦。我在等时机,找个突破口。” 方先生提示他:“实在不行让戚桑出出头。” 梁浩真摇头说:“你的意思再敲他一下,让他出面?可能吗?他已无能为力了。” 方先生一惊。 梁浩真说:“他只能是明哲保身,可能他也有自己的难处吧,再说吧。” 六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女人对自己和男人的第一次总是印象深刻,特别是当你知道一个人是什么样的状态,而这个人完全呈现出另外一种状态,你肯定会有完全不同的感受。程香也是一样。 程香受到了凶猛的冲击。 戚桑的身体似乎安装了巨大的电机,这个白天的官员和书生此时就如同一个野人,好像他把白天积蓄的所有能量都释放出来了。 程香没想到,虽然身上携带艾滋病病毒,但自己的身体还竟然这么好,竟能承受戚桑这么猛烈地冲击。他们几乎忘记了是在哪里,也就忘记了时间,他们甚至忘记了自我。 戚桑对程香说:“程香,你相信不,认识你之前,我已经忘记女人是什么样了。” 程香说:“还能是什么样?你们机关里那么多女人。” 戚桑说:“让我看看你,让我好好地看看你。” 程香说:“有什么好看的呀?我不许你看。” 戚桑说:“让我看看吧,求你了,这么多年,我看到的只是文件,文件,我的工作就是开会,开会,机关里女人是不少,但是她们太抽象了,对于我,她们只是理论上的女人。” 程香说:“愿意看,你就看吧,给你看。” 那一次,戚桑甚至趴在程香身上哭起来。 程香问他:“你怎么哭了?” 戚桑说:“幸福啊。” 程香说:“恶心,谁知道你是幸福还是奔着xing福?” 戚桑说:“没有xing福,幸福也不是幸福。” 程香说:“你这是什么理论。” 他和程香确定了这样一种关系之后,曾经渡过很多美妙的夜晚。 只要来程香这儿,大都是傍晚来。 那段时间,银湖小区周边的人,天擦黑的时候,会发现有一个男人匆匆来到这个小区,这个男人和大多傍晚回家的男人一样,略显疲惫,但看着比早上出发时显得清瘦一些,这个人就是戚桑。 早晨,在人们开始一天工作的时候,戚桑同样会早早就来到他的办公室。表面上看,他的工作没什么变化,所做的事情也和以前一样。 只有戚桑知道,变化已经发生了,举个例子,以前坐在自己的办公室,戚桑十分恐惧下班,但是现在,戚桑渴望下班,他渴望夜晚的降临。所有的理由都是因为在他的生活中出现了程香。 一次间歇的时候,程香说:“你这么厉害……这七八年是怎么挺过来的?” 戚桑说:“工作啊,我有工作,有时候我会把材料拿回来写,自己写总结,自己写讲话稿。” 程香说:“那不工作的时候呢?” 戚桑说:“我没有不工作的时候。” 程香说:“总会有的吧?” 戚桑说:“如果我说实话,你不要笑话我。” 程香说:“你会去——找鸡?” 戚桑说:“那倒不会。人脸熟了,怕被人认出来,高处不胜寒啊。” 程香说:“那你怎么办?” 戚桑说:“说实话,实在忍不住我会用手。” 程香“啊”了一下,说:“太可怜了。” 程香难以想像戚桑会寂寞到这种程度,难以想像他会这么做,甚至很难把眼前的这个男人和副市长、和那样的事情联系到一起,然而这是事实。她也难以想像一名高级官员居然有这么多的不自由。 戚桑说:“看看,你还是笑话我了。其实,我的生活跟坐牢没什么两样,没有自己的生活空间,每分每秒都被秘书安排满了!” 程香说:“以后不充许你再那么干了。” 戚桑说:“再不会了,那可要靠你赐教了。” 程香呻吟了一声。 于是,再一次地拥抱。 xing是他们夜晚的经久题目,戚桑每次来,他们都在一起做题,包括在一起洗澡,看一点三级片,片子是戚桑带来的。 看那种片子不是寻求鼓励,只是一种技术性的参考。之前在一起时还比较含蓄,彼此采取暗示的形式,比如,他会明知故问地说,床怎么这么乱?会说,今晚我不会干扰你。会说,我得加强锻炼了。过渡一段之后彼此就直截了当了,他们甚至会说一些粗俗的话,即使不在床上,也会说一些床上的用语,这和文明无关。 比如,他说:“我今晚要搞死你。” 她说:“不定谁把谁搞死呢。” 他说:“这两个字我不会读,请你读一下。” 他把那两个字写在纸上,让她看。她看了,追着打他,然后在床上把他捉住,让他读那两个字。他巴不得呢,他趴在她身旁耳语一样读出了那两个字,他知道,她喜欢听。果然,像通了电一样,她呻吟了。 七 程香一路开出了很远,她带着戚桑去了一个山海相间的地方,那儿有她的一个朋友搞的一个农产品基地,那已经不是深圳市的地界了。 跟朋友说,她要在那基地住几天。朋友答应说:“你尽管住吧,空着也是浪费。” 在农产品基地不远,程香的朋友盖了几间房子,雇了一个女人收拾屋子。远看那屋子就像一家农舍,走进屋子才发现里面有卧室有厨房,有卫生间,甚至还有淋浴。 下车后他们小睡了一会儿,这是他们第一次彼此相安无事,他俩都睡得很沉。午后,戚桑被程香喊醒了。 程香说:“走,我带你去溜溜。” 戚桑说:“我是狗啊,用你带着我溜?我不想去,我还想睡。” 程香说:“你比狗都不如,小狗还知道撒欢呢,走。” 想不到,山后还有一片静静的海湾,放眼望去,远处帆影点点。 戚桑说:“这儿可以游泳啊。” 程香说:“当然了,你想游吗?” 戚桑说:“没带泳裤啊。” 程香说:“你酸!” 戚桑说:“你什么意思?” 程香说:“你转过去。” 戚桑说:“干什么?” 程香说:“让你转过去你就转过去。” 戚桑说:“好,好,好,转过去就转过去。” 程香说:“转过来吧。” 戚桑吃了一惊,他惊呆了,程香一丝不挂站在他面前。戚桑是第一次如此逼真地看到程香的身体,以前他们在一起从不开灯。 这一次他们是在阳光之下,程香是在阳光之下!风扬起她的秀发,掠过她赤裸的身体,她的胸脯,微微凸起一点的小腹,小腹下面的两腿之间,戚桑觉得这是一个似曾相识的画面。 他想起他看过程香在海边的一帧照片,但是照片中程香穿着裙子,往细里看,女主人脸上除了添些岁月,找不着不快,也找不着疲累。 戚桑想,在这平静的表情后面,却藏着一种决心,一种颠覆日子的决心。他又想,大白天在单位里或走在街上,周围那一张张看上去很平淡的脸,难道都携带着厌倦的心思吗?难道时间真不是个好东西? 戚桑吸一口气慢慢吐出,同时脑子里跳出一句话:如果这样,让时间回去,我不能让程香也把日子过烦了。顿一顿,看着照片又跳出一句话:“我能给程香添上年龄,也能让程香变回年轻。” 而这一次程香是一丝不挂! 戚桑看着程香,他觉得自己一张脸紫涨起来,烧得发烫,心跳得像擂鼓。戚桑在当着官员,每天被繁忙的工作羁绊,专心走出去看世界的机会并不多,他知道程香是要裸泳了。 程香三步两步跳到水里去了,她像鱼一样游了一会儿,招呼他说:“你也下来吧。” 戚桑终于忍耐不住,也脱掉外衣,但他还是留下一条短裤,那是一条半腿的又肥又大的裤衩,这使他的样子看起来十分滑稽,像一只巨大的螃蟹,他的皮肤在阳光下苍白得刺眼,就像死鱼的肚皮,让他害臊,他知道,他的皮肤常年不见天日,一直裹在衣服里面,一直躲在黑暗之中,他的思想也被衣服裹住了。 从海水中出来,戚桑问程香道:“这儿能钓鱼吗?” 那几天绝对是世外桃园的日子,她让那个看屋子的女人回家了,他们一起料理那几天的生活。她和他一起游泳,捡螺蛳,挖野菜,有阳光和有风的日子多么好,自然多么好!她还从没和他一起到外面玩过呢。她陪着他钓鱼,他的耐心已经练得差不多了,每一次都能钓到一两条鱼,她会把鱼收拾好,烧给他吃。 夜晚当然也好,那是不言而喻的。 程香认真考虑过她和戚桑的关系。 她知道她和戚桑已经是情人了,这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他们不是婚姻关系,没有那一纸证明,却在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睡觉,一起来到这个几乎看不到人的海边,不管承认不承认,这就是人们通常说的那种情人关系。 程香虽然属于有钱人之列,但财务完全独立以后,钱已经不是她的目的,对于自己的婚姻,她也是这样看的,她觉得感情的事情务虚一点为好,自己是有病的人,作为女人,她也希望有婚姻,希望嫁出去,这也是没有疑义的,但把自己嫁给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却让她拿不定主意,谁能宽容她的病?谁能善待她的过去?她不知道。 程香通过马克里认识很多商人,有很多人曾经追过她,有的人事业做得比马克里还好,有个人甚至是一个行业的巨无霸,但她通通拒绝了,她知道,他们都不清楚自己是一个有病的人,一旦知道了,了解了,情况就会翻转! 她寻找的是爱人,不是有钱人。 程香认定,什么人都可以找,但她就是不能找商人,程香看透了商业的残酷和先天本性。程香觉得,只要她看着舒服,过起日子也舒服,就是她心中男人的标准,她要找的就是这样的男人。她也知道,这个标准看起来不高,却十分抽象,一点也不具体。什么是看着舒服,过着也舒服呢?有时候想想,她自己也觉得好笑。 马克里死后,戚桑是接近这个标准的人。他有体面的工作,有身份,虽然土气,人长得也不错,人也不错。但程香知道,目前为止,她和戚桑的关系并不是人们认可的那样的关系。 戚桑有妻子,虽然他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生活中有很多这样的例子,但有一类人却长期维持着这样的婚姻关系,对于这种人,这样的婚姻关系甚至比情人的关系还要牢固,千疮百孔,却坚不可破,就像一只破鱼网,总是能网到一条两条鱼。 戚桑有可能是这种人中的一个人,但从另一个意义上说,这也不失是一种坚贞。女人是需要男人的坚贞的,什么样的女人都需要,没有一个女人希望他的男人是一个水性杨花的人。 八 星期五下午。在前往泰康住宅小区之前,方先生在公司开会,会中悄悄离座,乘出租车到了小区。 当时有细雨,方先生戴上太阳镜。 泰康小区有大片绿化地和一幢幢高尚住宅。小区的外面有一条街道,开着各种类型的商店。 方先生在一间卤品店买了些熟食。进了小区,走到南侧一座花园。 花园的石板路上还残留着青苔,隔壁花园的荔枝树枝伸了过来。房子是尖顶结构,房顶与三楼中间,有一个异常大的空间。这空间被分隔成不同区间的阁楼。 电梯本来不小,但因为怕不锈钢面被上上下下搬运的装修材料刮擦,所以,物业公司在三面墙体上钉了厚木板加以保护。于是,空间马上就小了一圈。 方先生跨进电梯时,里面已经塞了几箱磁砖,几个搬运工人,穿着厚厚的工装,后背上的布衣,全都湿湿地贴在肉上,发出浓烈的锼腥味,有股热气扑面而来。 房子不高,在第三层,只是毛坯房。除了卫生间和厨房有隔间,其余部分都是通透的,因此显得格外空旷,说起话来,竟有回声。目测一下,面积应该不少于一百五十平方米。 方先生朝外看,竟然有些意外。他看见了一棵硕大的榕树,年头肯定不少了,墨绿色的叶子,仍然抖擞端立,叶片甚至伸到阳台的边沿。风过,沙沙作响。在拆房屋的过程中,这一片地大动干戈,它居然能够保存下来。想来,作为开发商的方先生也觉得是个意外的收获,很有一种自豪感。因为树的缘故,他甚至有些喜欢上了这套房子。 走入阁楼房间,两个南北向的窗户开在了屋顶的青灰色瓦片当中。方先生打开向南的木格窗户,燥热和清新的空气同时涌入。夏日的光线使人眼前豁然一亮,就像是房间里原本就积攒了很多阳光似的。 总的来说,这些年来,方先生是梁浩真的称职朋友。最关键的是,方先生能够让他在不高兴的时候变得高兴,高兴的时候更开心。现在梁浩真就藏匿在这里,方先生还得为他的安全负责。 这个住宅的登记主人为方先生自己,目前是梁浩真在使用,具体情况只有方先生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梁浩真之所以能够藏匿这么久,都是得益于方先生帮助和安排。 梁浩真在这里用了假名,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在这些日子里,他紧锁门户,关闭手机,除了夜晚乔装出门给自己购买食品而外,天天躲在屋里吃冰柜里的速冻食品。 梁浩真觉得这样的日子,比在自己家里有天壤之别,真是苦不堪言。 前几天,警察突然造访了梁浩真的家。似乎警察是例行公事。一个警察查验了他的证件,问了他的家庭状况和家庭成员。 他觉得警察问这些问题很没意思。这时他注意到在门外还有一些警察。有两个警察进来了,其中有一个竟然手里牵着一条大狼狗。警察牵着狗在屋里走了一圈,那狗的爪子东抓西扒。警察盘问结束了。看来是例行公事。问的问题都到此为止。 在结束之前,警察捺了梁浩真的指纹,还让他张开口用棉花棒取走了他的一点唾液做DNA检材。 警察走后,梁浩真突然觉得心情极为沮丧。他甚至委屈地狂吼了起来,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警察怎么可以把他当犯人一样地捺指模,还要他张开嘴像个白痴一样取走DNA样本,更让梁浩真不能够接受的是,警察怎么能够带着狼狗来呢?他觉得自己烦透了。梁浩真在洗手间一次一次地洗手。他的手全部都涂上了红色的油墨,过了很久,他的心情才平静下来。 现在,换了地方居住,梁浩真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恐惧感也消失了。见了方先生,梁浩真说:“下雨了,很是想念北京街头的酱驴肉。” 梁浩真虽然是广东人,一直喜欢吃北京菜。方先生知道他又在独自喝酒了,方便面和速冻食品是下不了酒的,不如卤味的酱驴肉味道好。方先生给他带来了一袋酱驴肉,是卤制品,还有一串钥匙。 他身上的酒味,让方先生很有些不舒服。 方先生说:“一切都安排好了,明天下午动身。” 梁浩真边吃着酱驴肉边问我:“去哪里?” 方先生说:“我已经给你在潮州安排了住的地方,等风头过了,再想办法送你出国。” 梁浩真眯眼看着方先生,问:“我怎么离开这里呢?” 方先生说:“我明天去福建开会,中途经过这里,我将会在大门外暂停片刻,车上我准备好了矿泉水和干粮。你可以开车尾随在我的车后,到了潮州,我的车会在一个名叫一品天地的别墅外面停留片刻,你下了车,尽管从大门口进去,找相关的别墅,车库没有锁,钥匙都在车库大门上,别墅正门的钥匙,我现在就可以给你!” 梁浩真歪着脖子看着方先生,唇角全是嘲笑:“那是一品公司的别墅?这家公司一直与我为敌,虽然后来他们经营不下去了,挂靠在你们泰康公司。但是,他们完全有可能出卖我。方先生,你这就是把我当成罪犯啊?” 方先生说:“这个好解释。你的目的的躲着,风声过去以后再说,是不是罪犯不是很重要的问题。最为关键的是,你不能被他们找到。我是受熊林的委托来和你接洽的,他已经为你安排好了一切。更何况,你一旦被捕,他们也是很危险的,从一品公司自身安全的角度出发,我想,他们是不会出卖你的!你给戚桑送了五百万港币,他已经接受了,而且,他按照我们的要求,批准了我们扩大容积率的报告,他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但是,他是被迫的,是心不甘,情不愿。你得防止他报复!” 九 方先生并不清楚梁浩真是否涉嫌违法犯罪,如果建议他投案自首,与公安机关或者检察机关合作,争取从宽处理,方先生不知道会不会保住他的性命。但万一保全不了他的性命,那不是把他给害了。因此,他不能劝他,当然,梁浩真要走得越远越好,最好离开深圳。从以往的记录来看,让他离开肯定有利于净化深圳市的法制环境。 梁浩真大笑,说:“难得你还能说得这么法律化,这么有道理,这么一本正经的。” 曾经,梁浩真觉得自己极有成就感,因为能够挽住他们这么一群人一起游走在法律的边缘。现在,梁浩真要离开这里,避居到潮州的一品别墅,可以充分地享受他的自由,那里没有人知道他的经历和过去。潮州那边的别墅很安静,不会有人打搅他。别墅常有他这样的人出入,周围的人见惯不怪,不会多管闲事的。 梁浩真语无伦次地说:“那是个风流窝,你行啊!把我往那种地方送。” 方先生说:“是熊林安排的,一品别墅的主人是他,是他让我通知你去避风头的。” 梁浩真说:“什么?是熊林的,你说那家伙还是主人,对吧?他连人都不是,还能是主人吗?” 我重复说:“熊林,没错,他就是那栋别墅的主人!” 梁浩真答非所问:“我不去那狗屎窝。” 他就是这样,喝酒以后,感情用事,蛮不讲礼,没有逻辑。本来说好了的,一听说一品别墅的主人是熊林,他不干了。 方先生说:“这有什么呢?不走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准备被戚桑的人逮住?” 梁浩真说:“那姓熊的也不安全,他屁股上的屎也多,抓起来,先枪毙,再找证据一点也不冤枉他。我一旦出了事,抓他就像抓一条死鱼。他不为我安排行吗?” 方先生说:“这是权宜之计,没办法的办法。再说,熊林的别墅没人敢去。” 梁浩真还是那句话:“我就是不去,打电话叫警察来吧!我第一个出卖的就是你;第二个出卖的就是熊林;第三个出卖的是程香。我们是一伙的,我们一起逼着戚桑副市长受贿,我们一起偷拍了戚桑跟程睡觉的全部过程,我会提供确凿的证据把你们统统送进监狱。你以为熊林是什么好东西吗?他先睡了程香,又把她出卖给戚桑,程香有艾滋病,她把艾滋病传染给了戚桑,也传染给了熊林,我们都是犯罪集团的成员。” 方先生惊奇地看着他,他希望他是酒后胡说,但方先生确信他说的不是胡话。 方先生问:“你是不是酒喝多了,思维混乱?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些的?” 他说:“才不是酒喝多了呢!我是给这些秘密逼疯了,不说出来,会把我给憋死的。我是参与了策划的人,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方先生故意笑了,说:“这句话挺刺激,特别是在眼下这个时候。我很怀疑你刚才说话的真实性。” 梁浩真说:“你不信没关系,我也没打算让你信。我去自首你信吗?你以为我不敢,是吗?” 方先生说:“你真能这样?我深信你敢于这样做!想来很有意思,真是机会与挑战并行,机会越大,挑战越大,什么都凑在一块儿了。好在我一大把的年纪,还有一个梦想。梦想使我坚强,梦想使我坚持不懈。换成别人早就垮了,我不会垮,克服一切困难勇往直前,能走几步就走几步,坚持到底,直到你把我给出卖掉为止。” 梁浩真冷笑着说:“你别那么悲壮,你有多伟大啊!老东西,其实,充其量人生就是一个梦想而已。比如我现在,就活在梦里,但我希望自己活在一个好梦里。” 方先生说:“你真是酒一喝,脑子就特别好使,我们现在不要去研究梦想什么的,你要是觉得这里不安全的话,最要紧的是现在就离开这里,找到一个更为安全的地方。那样的话,你的好梦就没人打搅了,你就尽管做你的黄粱美梦吧!” 但是不行,无论方先生怎么说,梁浩真改变不了主意。 他说:“我就是决定和你过不去,你不是让我住在这里吗?我偏不住这里,我要走。现在你同意我走,我就是不走,看你心理素质有多坚强。你力气再大也不可能把我带走。有本事你把警察和检察官一起都叫过来啊!我就想让你感到我是肉中刺,眼中钉。” 方先生沉住气,说:“你首先应该考虑的是把眼前的这阵风躲过去,然后才能考虑下一步的生活。” 梁浩真冷笑道:“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有考虑以后的生活?我还能有自己的生活吗?我现在不人不鬼的!” 方先生有点不耐烦,说:“行了,我们不再吵闹了,明天下午动身,那时候我会先打电话来的。 梁浩真大叫说:“你站住,我要喊了!” 方先生说:“你是不是喝多了?怎么开始胡言乱语了?不知天高地厚了。” 梁浩真一声不响地走到桌前,打开抽屉拿出一样东西递给方先生。 是一沓白纸,上面写着很多东西。 他说:“这是我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账单,我给哪些人送过礼,什么时间、地点、收受人都清清楚楚的;还有哪些男人跟哪些女人睡过觉的,我也记录下来了。目前,有些官员暂时还没有牵扯到泰康公司的这个案子上,这些人还在台面上,他们要想不出事,就得赶紧出面保护我。我不出事,他们就安全。否则,我就不客气了!你给我想办法把这些人都找到,让他们出面保我!” “胡扯。”方先生说:“你当时告诉我说这些东西你都烧毁了,而且你还向熊林保证过。” 梁浩真说:“骗你的,也骗他了,不能让他的压力太大。现在这些东西成了我的护身符。” 方先生说:“我才不信呢!” 方先生抬手一撕,把其中的几张纸撕成了好几片,丢在沙发上,他什么都没说,掉头就走开。 没等方先生走到门边,梁浩真就从方先生的身后扑过来。方先生只觉得右肩一麻,赶紧回身抵挡。梁浩真手中抓着水果刀,用那刀子刺向了方先生。这把刀开过刃,足以将人杀死。 方先生忍痛抢刀,但是刀没有夺下,因为右臂伤处痛,无力。 梁浩真将刀挥舞起来。这时,方先生看见从自己的身后突然出现了熊林。他身影一闪,从梁浩真的手上抢过刀,他右手抓紧一拧,把已经醉酒的梁浩真的手掌和刀扭到了他的身后。他大叫一声,抬起脚踢熊林。熊林左胳膊一勾,勒住了他的脖子,他的胳膊强劲有力。 梁浩真拼命挣扎,指甲如猫爪深深掐进熊林的手臂。 “天啊,天啊!”他嘶嘶叫唤。 方先生跑上去拉他,这是他犯的一个错误,他不该动手动脚去帮他,无论是对绝望的人还是对绝望的雕像。 果然,梁浩真挣扎了,他喊了起来。那声音又恐怖又凄厉,带着哭腔和眼泪在寂静的房间里回响。 熊林心里最后一点希望被这哭声击碎了,像挂在蜘蛛网上的露水那样无力、脆弱、摇摇晃晃地坠落到地上。可就是在这时,熊林竟然还不松手,他死死抓住梁浩真的胳膊。 忽然,梁浩真的刀子掉了下来。熊林手一松,梁浩真整个儿瘫在地上。好一会儿,方先生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熊林夺刀以后,已经将刀从身后刺进了梁浩真的腰部。在他挣扎时,那刀就直接进入了他的内脏。 十 方先生在屋里静静坐了许久,眼睛望着窗外,地上的梁浩真已经开始僵硬,房间里的电视机还开着,正在播放新闻。 熊林喘着粗气坐在另一张沙发上。他掏出三五牌香烟,点上,抽了一口,等待鼻孔里的烟慢慢冒出来。他满身是血,一脸的蜡黄。 他喘着气说:“这个人不死,终究是个祸害。” 此时,他穿的衬衫和裤子皱皱巴巴的,身上脸上到处是已经凝固的血迹。 方先生说:“我得谢谢你,是你救了我!” 熊林说:“我虽然救了你,但不是为了你,我这是正当防卫,法律规定,正当防卫是不负刑事责任的。他死好过你死。如果你真心想感谢我,请打扫这里的一切,我得走了。” 男人之间的寒暄,顶多就那么几句,方先生和熊林都沉默了一会儿。熊林摆弄他的手指,那手指像女人的手指一样纤细白嫩。方先生惊奇这样的手指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他再看他的眼睛,他那天真无邪的眼睛似乎在等待着听一段音乐或者一段童话故事。 方先生说:“听说,你身后有一个强大的集团在操控着泰康公司,虽然我是泰康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但是,在你的面前我只是个摆设。另外,你们在海上还有一条赌船,上赌船的都是一些高级官员,你们掌握着他们的命运。” 熊林冷冷地说:“我们的赌船已经被公安扣押了,涉及到的人和事以及证据,全部被公安机关送到了北京有关部门,我们的末日已经到来,我们都得暂时躲避,等风头过了再说。我们都得等待,等待东山再起的时候!” 方先生回答他的时候,说得很慢,一字一句,有板有眼:“你们曾经不可一世,可以做任何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包括一些官员的升迁。人们还说,只要价格合适,你是不会拒绝客户提出的任何要求的,是不是这样?” “既然你知道了,还有必要问我吗?你是不是也有什么要求?”熊林的表情似乎嫌他拐弯抹角。 方先生知道他和他对话的内容,是说给他带来的那个微型录音机听的,这是证据,如果方先生拒绝跟他或者他们合作或者是反悔的话,这个证据就会置他于死地。不过,在那张柔软的嘴中说出来,倒一点没有粗鲁的感觉。 熊林点上一支烟,深吸了一口,似乎被正在电视上发生的场面所吸引。 屏幕上,一个英国记者在向戚桑副市长提问,副市长回答得非常机智、潇洒。电视上变成特写镜头的那张面孔。闪光灯闪成一片。 方先生指着荧屏问:“你不认识他吗?” 熊林笑了笑,声音淡得像一股青烟:“你或者你们想干掉他吗?” 方先生笑笑说:“当初,就是想找他办泰康公司开发的地块的容积率的事情,找到你帮忙,没有想到,你使用了极其无耻的手段,而且,我还没有想到,事情会弄得这么大。” 熊林说:“其实,我也知道,在当今社会,杀人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 他挪动了一下自己所坐的沙发,接着说:“为什么不能让他或者他们为你服务呢?比如,刚才电视画面上的这个人,他用了五千万当上了市长,是我们出的钱。而像方先生您之类的人,又需要通过他来为自己办事,又会出钱让我们来活动,我们先前的投资会得到成倍的回报。当利润空间足够大的时候,我们冒杀头的危险去争取利润的最大化是值得的。” 方先生说:“戚桑已经办完了我们交办的事情,他是不可能再为我们服务的。” 熊林说:“有人还在台上,前赴后继的官员多着呢。只要有钱、有女色,找到人性的弱点,没有办不到的事情。我们强迫别的什么人为我们服务不是最佳的选择,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们自觉自愿地为我们服务。戚桑嘛,您放心,一旦他再不为我们提供服务,我就把他跟艾滋病女人睡觉的事向社会公布!” 方先生问:“你跟我合作开公司,就是希望这样经营和运作的吗?” 这间房间里的灯光有些昏暗,熊林说:“不,一码是一码。我们按照江湖上的规矩,一事一了结。但是,梁浩真办完事以后,一直在找我要回报,他说我如果不给回报,他就会去警方告我,我的头脑被他的无休止侵扰激怒了,发昏了。其实,我也明白,梁浩真再多要点回报无可厚非,但是他的这种无耻的要挟,让我感到了屈辱。在梁浩真的眼里,我只是一条可怜虫,似乎就是为了贪他是特种兵出身、是战友,敢作敢为。可我不是一条可怜虫。” 他将手中的烟头熄灭,接着说:“在资本的原始积累过程,每一个毛孔充满了鲜血是很正常的事。我没有义务,也没有权利向你再解释什么。但有一点我得提醒你,你和我们是一路的,早已被绑在一起了。如果你出卖了我和我们,大家都没有好结果。你应该明白这中间的道理。” 方先生想,梁浩真为着熊林的利益去敲诈戚桑,逼戚桑为他办事,梁浩真如果死了,这不就断线了?难道他就是为了这些而杀掉梁浩真吗?但他刚才又说自己是正当防卫,法律上是追究不了他的。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方先生坐在这里,院子外面的人很多,但是他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那些人都沉浸在自己的生活中。有时,他们高声交谈,就像是沉睡者在两个梦之间翻了个身。 方先生走到熊林的身边,轻轻地蹭了他一下。熊林似乎毫无觉察。方先生坐下来,又站起来,在起身的时候,不小心碰又到了熊林,并且向他致以歉意,他朝着方先生点点头,但他的眼中根本没有看见任何方先生所想要的东西。他的头发看上去就像沉睡的头发。 方先生问:“你现在打算上哪儿去?” 他冷冷地说:“我有义务告诉你吗?” 说完,熊林起身离去。 这时,夜幕初起,屋子里泛着一股子的潮气,还有别的味道。 方先生一阵折腾,四扇窗户打开,床单被子撤下来,抖了个够。做完这些事情以后,他感到身心疲惫,甚至可以说是精疲力竭。想到打扫现场的事情还等自己,对他这样年龄的人来说就成了难以以承受的沉重负担。 他不得不暂时离开这里,跑到大街上去买一些必备的东西。 十一 大街上稠密的人流朝方先生涌来。 因为是国庆节,又是晚上,人们无所事事,到处乱逛,摩肩接踵,相互碰撞,杂耍场的灯火印在人们的脸上。他们嘴里爆发出哈哈的笑声,像是从绽裂的伤口里喷出的脓血。 方先生越是心急火燎地往前挤,他们的笑声越大。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一个女人的丝巾勾住了他的身上纽扣,他拖着她往前走,周围的人则挡住了他,他觉得自己也应该大笑,可是,却笑不出来。有人朝他扔了一些彩屑。 在十字路口,人流堵住了方先生,大家挤成了一团,难以移动,只能轻轻地徐缓地摆来摆去,仿佛大家是站着交配一样。 但是,尽管看上去,他们一直停留在原地,方先生则沿着车行道的边沿,在拥挤的人群中绽开一道缝隙的地方,像疯子一样往前狂奔。而实际情况是他面临着恐惧:向后移动的是人群,而静止不动的是他。 因为周围的一切一点都没有改变。当他抬头仰望时,发现街的一边还是同样的房子。也许每一样东西都静止地站在那儿,方先生有点眩晕,从而使得每一样东西显得在旋转。 他没有时间去想这是怎么回事,他已经汗流浃背,右臂上的伤口有着一种令人麻醉的疼痛,在他的体内上下乱窜,就如同有个东西在他的血液里右冲左突。所到之处,把血管都撑得要破裂了。而且,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体内的新鲜空气已经用光了,方先生这个时候只能吸进自己呼出的废气。 他定了定神,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很快,他不安的感觉都结束了,他回来时感觉自己已经挺过来了。 方先生提着一个大旅行袋,里边是他刚刚在超市里买的东西,包括钢锯、刀子、牛皮纸、编织绳、橡胶手套、洗涤剂等物品。 他悄悄回到那套住宅,一直呆到深夜。 在他的眼前,这就是梁浩真,准确地说是他的每一个组成部分,它们已经被方先生分解并分别包装了。 这项活动工作量很大,需要技巧和体力,不像做爱那么简单。 方先生做得紧张而又有序,整个操作过程周密细致。五小时的忙碌期间,他强迫自己不想其他的事情,片刻不停,有条不紊,直到结束,他没有恶心和呕吐。 方先生捡起丢在地上的那沓白纸,从中挑选出有字的两张,他仔细辨认,发现上面记载着各级官员跟某一些女人的交往和现金支付情况。他把那两张纸仔细折叠,收好,装进了他的西装上衣口袋。他又检查了一下梁浩真的手提包,打开,里面有一个盒子,他打开盒子闻了闻,一股檀香味道扑面而来。 他记得,熊林的书房也有一个檀香盒子,与梁浩真的盒子一模一样。他收起这个盒子,装进他随身携带的包里。 忙完了,他想歇一会儿。 他坐在已被分解的尸体的房间,坐在台灯前。房间里有点冷,方先生静坐着,陷入深思:他想就去租一间房子,那里的家具将绝不像这里的这样破旧不堪,也绝不像这里的到处都是梁浩真使用过的痕迹。 方先生想到了自己以后的生活,尽管他知道他的心已经精疲力竭,尽管即使已经折磨过他的一切不再折磨他,他也难以快乐地活下去。但他还是要对自己说:“什么也没发生过!” 然而,他只能理解梁浩真。因为方先生的体内又发生一些变化,梁浩真的阴影开始拖着他。但是,他们的关系现在一定是隔绝着阴阳两界的关系。 在以后的生活中,每当听说某个垂死的人再也不认识任何人了,方先生就惊恐得不得了。他可以用这样的事实来安慰自己:换种方式看世界的事物,这不是不可能的。可是他真的很害怕面对这种变化。 他在地下车库里找到了梁浩真的皇冠车,开着车出了门。 出城往北,迅速开上了深圳至广州的高速公路。车的后排座上叠放着大小不一、长长短短的十几个厚重纸包,都用牛皮纸仔细包好,外衬一层防水塑料纸,整整齐齐扎着编织绳。 他采取了最为快捷的方式,远远驶出深圳市区,然后在路上开始丢弃尸块。接下来,他又飞驰离开了高速公路,在跨越河流的桥梁上停下来,看准前后无车的时候,准确地行动,打开车门,继续丢弃尸块。他在每一条河流扔一个包。凌晨时分,他到达广州郊区,纸包尽弃,神不知鬼不觉。 他在一个路边店稍事休息,打开梁浩真的手机,查看他的短信记录,挑出其中几个联络频繁者的号码,用他的口吻发了一条短信后,他立刻关机。返回途中把那手机扔进一条河流里。 他想起梁浩真的死亡秘密,还想起他最后的嘶叫声:“天啊,天啊!” 他心里觉得空空荡荡的。或许,梁浩真在最后的关头想告诉他一点什么,但他真的就没有说出来。方先生似乎从他张开的喉咙里,看见了一个巨大的深渊。 回到自己的住地,天还没亮。方先生的眼睛一时无法适应黑暗,看不清路,脚磕在床腿上,躺在床上揉了半天。 方先生很难入睡,他发现黑暗真的很有意思,本以为什么也看不见的,但只要睁开眼睛,忍一会儿,黑暗里的东西就会像水后的细沙一样慢慢显形。他眼前总晃动着梁浩真的两个大眼,黑黑的,有些湿润,定着神儿地看着他的样子,这种感觉令他心中悲哀。 有时候,他闭上眼睛,出现在眼前的回忆过于应接不暇,他睁开眼,看着自己房间的内设:真的和梁浩真住的地方没什么两样。 中间他上了一次厕所,被卫生间里面的灯刺得睁不开眼。他想把身上的肮脏气都冲干净。 方先生洗了脸,抹一把脸上的清水,再次睁开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他觉得心里边又宽敞又干净,眼前又豁亮又开朗。他把头伸出窗外,四下里看了看,街上没有人,连狗也没有一条。 越过空旷的街道,越过那些群立的高楼,秋的气息从远处涌到视线里来,漫山遍野的高楼森林,把沉稳的钢筋水泥的颜色和艳丽的红黄交错在一起,一直染到了天边:太阳升起来了。 十二 梁浩真死了以后,何阳在深圳的独自奋斗没有了安全感,他的内心一派凄惶。以前那些平凡稀松不过的日子,才是山水同宽日月同辉的灿烂时光,是夕阳无语壮志凌云的默默相守。身边的人,只有走了,离开了,没有了,所有的珍贵与珍惜才会涌上心头。 何阳一个人拿着梁浩真的黑色笔记本和那盒檀香木牙签去了泰康公司大厦的天台。 公司的大楼天台空旷,有一些粗生粗养的植物和石桌石凳,经得起风吹日晒。偶尔,会有一个半个犯瘾的公司职员跑上来吸烟,今天还好,一个人也没有。这是一个常见的阴霾天,月朦胧,鸟朦胧,远处的楼群和街道犹如罩在一个毛玻璃的罩子里。有时候天气就是心灵的写照。胸闷,气短。他找了一条石板凳坐下,打开黑色的笔记本。 这是一本日记,笔迹仓促、潦草,陈述的事情简单扼要,没有半点抒情和感慨。但因为是同学,又因为一起在特种兵部队服役,那些熟悉的平凡的日日夜夜扑面而来,梁浩真的音容笑貌在他脑海里栩栩如生,竟然比他活着的时候生动一百倍。 梁浩真是大忍之人吗?不管是与否,他却有发财的梦想与情怀,有担当,他一双眼睛格外清澈。这双眼睛,在何阳到达深圳后,第一次出差往潮汕地区在梁浩真家里他曾经见过。那天,他住在梁浩真家里,临行之前,内心烦躁,他躺在梁浩真家里客房的床上。 那里的夜是很安静的,没有任何声音。大概就是常说的“死寂”。间或有不知名的鸟,仓促地叫了一声,很快又被更浓重的夜色湮没。 因为白天太乏,何阳很快就睡过去了。 半夜里,听到外面的钟“当”地一声响。因为隔得远,其实很恍惚。远远地,却有淡淡的焦味传过来。同时,看到露台上有火光。 他心里一动,起了身,快步走出去。 先看到的,是梁浩真的背影。脚边是熊熊的火,在一只瓷盆里。 条案上燃着两支白色的蜡烛,虽然火焰微弱,仍清晰地看见光晕中的黑相框。相片上是个面目祥和的老人,嘴角有由衷的笑意。 像前摆了一只香炉,里面并没有香,插着三根纸烟。 梁浩真手里捏着一只锡纸叠成的金元宝。 他把元宝放进瓷盆。 夜风吹过来,火焰忽而旺了,如同贪婪的舌一样,舔了一下元宝,就裹上去。 元宝飞快地成了灰烬。又有风吹过来,灰烬就飞起来,飞出了瓷盆。飞到他脚边,停下来,好像灰白的蝶。 梁浩真转过头来,看见了何阳。眼睛是红的。 蜡烛也灭了。梁浩真重新燃上,又从案上拿起一只白色的盒子。打开,取出一根纸烟,就着烛火点上。又点了另一根,递给何阳。 “兄弟,陪我抽一根。”他说。 何阳接过来。 这烟味道不冲,很醇厚。后劲儿却是有的。烟从鼻腔里游出来,有些凉和辛辣。 他问:“这是什么烟?” 梁浩真弹下烟灰,抽了一口,说:“自制的,我爱抽这个,就照老法卷这烟,爷爷走了,我就烧给他。” 何阳说:“浩真,是怀念吗?他们已经都不在了,对吗?” 梁浩真没让他说下去,他的声音有些抖。 香炉里的烟,已经燃尽了。 他和梁浩真,没有再说话,只是靠在露台的栏杆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着“自制”的香烟。 过了很久,天际有些发白。慢慢地,有浅红色的光亮,在夜色里氤出来。这光在蔓延,铺展,照到他们身上了。 三天后,何阳启程回深圳。梁浩真出门送他上车。 梁浩真拿出沉香盒和一个笔记本递给何阳,说:“万一我出了事,你把这个交给公安局,他们看了,破案会很容易,拜托了!” 在他上车的一刹那,梁浩真给他一个拥抱。或许觉得不够有力,就又抱了一下。 “兄弟,好好保重。”他说。 何阳说:“你也是。” 他已经上车,梁浩真敲了一下车窗,又叫了他一声,他摇下车窗。 远远地,梁浩真做了一个碰拳头的手势。他回了他一个。 他笑一下,点点头。转身离开。 在汽车的马达声里,何阳看见梁浩真的身影,在他身后退远了。 十三 傍晚,何阳从泰康公司保安部办公室回到他在城中村的住处。 他想,老婆张思琴和女儿小涵一定在等着他回家吃饭。 一辆奥迪A6四平八稳不快不慢地阻在了前面。何阳知道,这是有人在故意整事了,便站在路边,那辆车也停下,下来四五个人,一个个穿得都很体面,不像影视剧里黑道上的恶人。 他站在车门旁,说:“几位先生,有事吗?” 一个西装汉子上前,还拿出一只精致的带打火机的自弹烟盒,递上来,啪地一按,一支烟弹出半截,蓝色的防风火苗也随之吱吱地燃起。何阳摇头,示意自己不吸烟。那汉子便自己叼在嘴里,说:“何先生,我们其实早就应该相识,因为我们都与一个女人相交不薄,那个女人带走了不该带走的东西。” 何阳这时已经知道此人是谁派来的了:香港14K。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沉了沉气,说:“我与程香,虽然名义是朋友关系,但我从来没想过占她的便宜,更没想过要占有她的财产。据我所知,这些情况你都知道,也无异议,当为同谋。我的所作所为,只是帮忙,绝不想夺人所爱。” 西装汉子说:“好一个帮忙。你帮忙躲藏,我没意见,但你帮她隐藏了一个U盘,这就过分了吧?要不是我一再压着,这帮兄弟们早就想帮我出出这口恶气,讨一讨公道了。你我都是男人,现在讲究换位思考,这事换了你,你是不是也早变成了气蛤蟆?” 何阳说:“事情弄到眼下这种局面,你以为我愿意?我奉劝,这些话,你还是去跟程香说,只有她知道U盘放在什么地方。但是,死人是不能再说话的。” “那天夜晚,你尾随了方先生。收集了一些方先生丢弃的一些东西。你告诉我,那些东西你藏在哪儿?” “那天晚上,我的确去过泰康花园,是梁浩真打电话让我去的。但他的门是紧紧锁住的,打电话他又不接。半夜,我看见方先生出来,开车朝广州方向走,也就跟踪了他。他丢弃的东西,我只找回一部分,我不能告诉你我将这些东西藏在什么地方,这是我个人的秘密,没有告诉你们的义务。当然,我是恰巧碰上方先生的。” “也就是说。你收集了那些尸体的碎片?你不愿意告诉我们藏在哪儿?” “我有自己的用途!” 西装汉子说:“你说话可是实话?日后你真要出了什么山高水低的意外事,可别怪我事先没告诉你。” 这是在威胁啦。何阳回敬道:“我也真诚相告,朗朗乾坤,恢恢法网,谁都别干糊涂事,我希望你富贵长久。” 那辆车离去。何阳重又上路,一边走一边想,这个男人玩出这一幕,虽说是敲铜盆吓耗子,倒也不错,由他去找U盘去吧,自己正好抽身而退,也许就解脱了。那天晚上,他的确尾随了方先生。梁浩真临死前,给方先生打电话的同时,也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当时,何阳估计,梁浩真一定是遇上危险了。 看刚刚离去的那男人,虽说装腔作势,活得窝囊,倒还不是刁蛮泼皮之人,模样也还算长得周正,戚桑怎么就会跟他合作呢? “这些人为什么坚持要我还给他们什么U盘?而梁浩真留给他的是沉香盒和笔记本,与U盘区别很大。”这让他的内心感觉很是奇怪,他又看了看手中的沉香盒和笔记本,那两样东西可是梁浩真在潮汕时给他的,与程香没有任何关系。 这时他的手捏到一盒坚硬的沉香,仔细一看,沉香只有几根,如同牙签一般,拨开牙签的盒套,盒套是开放着的,他伸手进去,他摸到了一样东西——U盘。一个大拇指大小的塑料盒露了出来。 他拿出U盘,上面布满了指纹。 十四 何阳决定,去找熊林之前,先给他打了个电话,他说:“很久不见了,现在生活上遇到了一些困难,很想见见你!” 熊林没有很吃惊,他平和地在“你过来吧,我在办公室等你。你知道地方吗?” 何阳说:“我不知道!你们一品公司搬家以后,我一直没去过,你能不能把地址说详细一点?” 他再次描述了他办公室的地址。 何阳离开家门口的时候突然脚软,差点没坐在地上。 熊林的办公室这边多请了一个窗口小姐,主要负责接待客人,端茶倒水。小姐告诉何阳,熊林在办公室里跟客户谈事,好像是要决定进口汽车轮胎。最近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忙这件事,因为代理商很多,价格的差异也很大,还真不好作决定呢。 何阳在会客室等了三个多小时,一口水也没有喝。 熊林应该是感觉到了何阳的异常。将近中午一点钟,熊林才送客户出来,见到何阳,眉毛跳了一下,实在感到意外又有些惊喜,赶紧送走了客人,拉着他进了他的办公室。 关好门之后,他先是给了何阳一个大大的熊抱。老战友相见,分外亲热。 何阳的手大约迟疑了一秒钟,还是紧紧抱住了熊林,不知为什么,眼泪不受控制地滴落下来。 “你怎么知道我也想见你呢?”熊林低声说道。 何阳什么也没有说,推开了他。可能是用力过猛,熊林应该是感觉到了何阳的异常,他冷峻地看了何阳一眼。 此时,何阳唯一害怕的是他突然消失,从此再无踪迹。过了好一会儿,何阳才把头抬起来,看着熊林。 与此同时,何阳的眼光越过他结实的肩膀,办公室最醒目的是一块大面积的装饰墙,感觉成百上千的小方镜升浮在空中,偶尔会映照出人的倒影。 而绝大部分小方镜是空置的,给人虚位以待的期望值,那些玻璃质的,沉甸甸的超宽的边框,悬挂着熊林任意驰骋的梦想。熊林是前途无量的企业家啊。 何阳的心一直往下沉,他认为自己是唯一了解他的人。 当然,他不是来安慰他的。何阳竭力平静心情,轻轻拍拍熊林的肩膀说:“我们去吃饭吧。” 熊林说:“我还真是饿了,早上就没吃东西,忙了一天咧!” 何阳说:“走吧,就去二楼吃自助餐,不用等。” “算了,叫比萨吧。”熊林转身打开门,吩咐接待小姐打电话叫一份十二寸的海鲜比萨。 关好门以后,熊林笑道:“我们一起聊聊天吧。” “那我来泡茶吧。”何阳说,虽然有一些勉强,但也觉得自己的感情不落任何痕迹。 何阳到烧水的吧台前洗杯子,找茶叶,把电水壶里灌满纯净水烧上。熊林收拾了桌子上的一些杂物。 曾有若干次,在熊林的家中。夜晚,他跟何阳一起吃着油炸花生米和多春鱼,喝着啤酒,海阔天空地聊天。而何阳呢,也喜欢这样的熊林。看来他真是饿了,大口大口吃着比萨,一时噎着了,何阳把茶杯递给他。可是何阳自己,却吃不进任何东西。 “说吧,什么事?”熊林用纸巾擦了擦嘴,一屁股坐在办公台上,微笑地看着何阳:“我知道你不会轻易来找我,而且是上班时间。” 何阳笑着说:“你有个女朋友,名字叫程香?” 熊林说:“你不只是为核实我跟程香的关系而来的吧?其实,她不是我的什么女朋友,我只是跟她有那么一段的关系!” 何阳拿出沉香盒,放在熊林的办公台上。 时间突然像混凝土搅拌机,滞重而缓慢。办公室里没有一点声音,两个人仿佛同时被吓住了,都屏住了呼吸。当然仅仅是片刻。 “看过了?”熊林看上去并没有情绪失控,像是说看过一本时尚杂志,或者一场时装秀。 何阳点了点头。 长时间的沉默。海鲜比萨浓厚的烘焙香味还没有完全散去,俗世的人间烟火前所未有地令人眷恋。 “你想我怎样?”熊林说。 何阳无语。 “想让我自首,是吗?” 何阳还是无语。 “我最讨厌你这个样子,干吗不看着我的眼睛?每次都是这样,拒绝交流,你在逃避什么?” 何阳看着熊林,一言不发。熊林的脸色暗沉,死灰,说:“我问你,何阳,你还是我的朋友吗?你还是我们一起出生入死的特种兵战友吗?我们不是一起来深圳打天下吗?” 他迟疑了半秒:“当然。” “当然个屁。你早就没把我当朋友了,从我们一起当兵相遇开始,我做了我所有能做的事。我们是一起转业的四个特种兵,一起到深圳来打拼,比亲兄弟还要亲。梁浩真脑子灵活,格斗技术最好,说话语言流利,可是却爱捞偏门;周志凯书读得多,考上了公务员,做了警察,现在当上了刑警队长;我开的是自己的一品公司,然后呢,跟方先生合作,加盟了泰康公司,当上了副总;你呢?凭你的本事能当上了泰康公司保安部部长吗?是我带着你进的泰康公司,是我向方先生求情让你当上部长,还把你的老婆和孩子接来深圳!我为你的孩子找学位,为你的老婆安排工作。但是,你做了什么?你为我们做了什么?”这时的熊林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高高在上,恶气满盈,还有一份对全世界不满的凛然。 “如果你是我的朋友,”他继续说道,“你根本不会来找我,而是为我保守这个秘密,帮我扛住身上一半的担子。” 十五 熊林逼视着何阳,一字一句道:“一辈子都不说出来。谋杀一个人是谋杀,谋杀一百万个人则是统计,因此,贴近个体的命运,是恢复政治之道义温度的必要方式。” 何阳实在有些吃惊,他竟然是这么想的,而且理直气壮。 他说:“熊林,你真能跑得掉吗?” “坚信,就可以成功。”熊林越是坚定,就越是令何阳惊恐。 他说:“你没有退路了!” “如果当初我怀疑自己来深圳干一番事业的计划,也不会有今天。人们都珍视诚实、友爱、善良、勇敢与忠诚等等品质,同时鄙弃谎言、冷漠、残忍、怯懦与背叛。如果一个制度诱发人性中那些美好的品质,那么它就是一个好的制度,反之则否。”熊林的脸上浮起一层浅浅的笑意。 “可是,这个世界是有是非的,做任何事情都是有底线的。”何阳说。 “有个鸡巴是非,贪官污吏横行,全民腐败猖獗,我们都在一个臭水沟里混着,脏水里洗衣服,傻逼才仰望星空。” “可是,人们的心里是有星空的啊。” “我没有,你也没有,周志凯那小子也是他妈的官迷心窍,梁浩真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是个流氓。戚桑是个什么东西,是个罪大恶极的罪犯。你怎么不去举报他们?梁浩真的死是罪有应得,我只不过是为国家节省了枪毙这些人渣的子弹。戚桑睡了那么多的女人,他为此付出也是应该的,他还必须为我服务,否则我就把他拉下水,让他臭名昭著,遗恨终生!” “你应该知道这不是一回事,如果你觉得这样说话痛快,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把他们的所作所为告诉警察。” “你什么时候变成一个正义的人了?”熊林愤怒地说。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们是一样的人。你知道吗?熊林,我们的心每天都会受到煎熬,就像生活在地狱里。” “别说得那么诗意,你为什么就不能承认已经不是我的好兄弟了呢?为什么不能够诚实一点。” “这是两回事。” “就是一回事。”熊林脸上的笑意变成了一丝冷笑,肯定地回了一句,突然又话锋一转,道:“发生过什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熊林,你非要这么说话吗?” “然后呢?你送我去自首?少演这种舍生取义的戏,真让人恶心。你成全的是你自己,不是我,你知道吗?何阳。”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你出局了,没有任何机会了,你那么有智慧,会不知道怎么做吗?难道还要我教你?” “乱世是有乱相,但是也真的是有是非的,你跑不掉。”何阳深信自己的声音是真诚的。 “没有是非,只有立场。你不想那么做而已。” 何阳彻底蒙了,这才是最真实、最赤裸裸的熊林吗? “我才不会去自首,你死了这条心吧。是梁浩真要杀我,我自我审判了一万次也是防卫过当。你可以去举报我啊,说不定是我成全了你。”说这话的时候,熊林还有一点沾沾自喜,并且,看了看茶几台上的那盒沉香。 何阳知道这个世界丑恶,万万没想到是自己的生死好友熊林,为他演绎了这个可怕时代的一代人的写照——决绝的自私,冷漠兼无情,把以暴治暴当作替天行道。熊林再也不是那个穿着不得体西装在自己身边跑前跑后的憨厚青年,不是那个遇到程香就会脸红的在深圳打拼的年青人。熊林那么成功,又那么可怕;那么热情如火,又那么冰霜似铁;那么坚持,又那么脆弱。 熊林是一个专注到极致的人,尽可能想尽办法发家致富,直到山穷水尽。 他对何阳说:“我不是一个贵族,任何时候都无法成为一个贵族。直觉从不撒谎,反而是聪明会混淆我们的合理判断。” 何阳回应说:“熊林,我对于富人没有偏见,每个人的处境不同,有犯罪心理的人未必会犯罪,我只是要搞清楚,你做了没有?做了就跑不掉,没做,也绝不会冤枉你。最需要警惕的应该是那些没有犯罪心理的人吧,如果他们无法控制自己的激情,有可能铸成大错。这个社会有贪污,有贿赂,有迫害,有谋杀,却几乎没有诗歌、音乐、品质和纯粹的爱,没有远方和梦想。但是无论如何,请不要触及底线,因为总有一些笨人是忠于职守的,总有更多的人选择正直、善良、是非分明。这是一个特殊的时代,每个人都在跟自己斗争。” 熊林已经安静下来,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坐着。 一品公司对面,不知是谁家的音乐响起,悠扬的乐曲通过办公室的窗户流了进来。音响里播放着美国乡村歌曲,正是抒情王子汤·威廉姆斯的经典曲目《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低沉的音色如阵阵钟鸣,清澈时如墨绿色的石头沉在溪底,温暖时如冬天燃烧着蓝色火苗的壁炉。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诉说。 何阳一口一口地慢慢喝着茶,沉思良久。他想,人,都是要盖棺定论的。周志凯这个人,有信念,有理想,所以活得充沛从容,忠于职守却不强求他人,一直与这个时代保持着不对称的物质匮乏和经济拮据。但其言行举止,尊贵而有尺寸,是真正的奢侈的清贫,现在他当上了刑警队长,如蛟龙归海;熊林表面的厚道和才华并没有使他更加快乐,也没有使他更高尚,而让他平添了一股为所欲为的勇气;梁浩真胆气过人,聪明伶俐,但在人们没有注意到的时候突然消失了。 何阳泪如泉涌,唯一的愿望就是走过去紧紧地抱住熊林。 此时,音乐依旧。 何阳愿意相信熊林不是这样的,这不是他,其实他的内心害怕极了,胆怯极了,他被这件事折磨了很久,根本就扛不下去了。但是,何阳知道他不能走过去,目前的熊林像一个爆炸物,发热发光极度膨胀,吱吱冒着白烟,随时都有可以四分五裂。 “我们都冷静一下,好吗?”何阳说道,让声调尽可能平缓,“其实我也没想好应该怎么办。” “你走开,滚!”他也是语气平缓地说道,没有再看何阳一眼。 十六 那天下午,在熊林的办公室里,他还跟何阳说起方先生,后者在梁浩真被杀后,帮他掩埋梁浩真的尸体。具体细节熊林讲了很多,那些细节何阳已经记不大清楚,只记得他说,杀了梁浩真之后,第二天,他独自一人在一个酒楼里喝了一整天的酒。等他清醒过来,已经是深夜时分,熊林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 床边的椅子上坐着方先生,阴沉着一张脸,两只手臂在胸前扭成一个麻花,没有表情地注视着他。 熊林硬撑着坐了起来,头很沉,隐隐的炸裂的那种痛。 他说:“抱歉,让你送我回来。” 记忆中,他似乎拨过方先生的手机号码,但是没有意识,舌头木到动弹不得,根本说不出话来,应该是方先生把他接走的。 方先生叹了口气,“去喝一点蜂蜜水吧。” 方先生把熊林扶到客厅,给他倒了一杯调制好的蜂蜜水,“还要这样下去吗?突然发作,自残自贱。” “对不起。” “我明天还要上班。”方先生说:“其实,我没有更多的时间陪你!” 熊林看了看挂钟,凌晨1点55分。他低下头去。 “这样能解决什么问题?”方先生说:“你能不能就事论事,不要演得这么累?” “我想去自首。”熊林冷不丁地冒出这句话。 “你说什么?” “我扛不下去了。”熊林说。 熊林也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糟糕,自他知道梁浩真要害他以后,整个人都不对了,因为生性自卑、敏感、玻璃心,不然也不可能做由一个农民做成大老板。应该就在那段时间,他几乎患上了被迫害妄想症,开车、吃饭、坐电梯,哪怕是散步,无不感觉有人要加害于他。 在大街上,行走在人群中,无数穿心裂肺的目光,全都令人生疑。 或者在不经意的片刻,有他不知道的跟踪,更不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 熊林开始拧巴,内心一直恐慌不定,本来他投资泰康地产,并获得了戚桑的额外支持,使他赚了一大笔。意外的成功让他产生过暴发户的焦虑,感觉忽然而来的财富也会忽然消失。 现在又多了一重恐惧,每一次离开家和办公室这两个熟悉的地方,心里就开始七上八下,如果就此别过,再也没有回来,也不一定是坏事。 中国的很多富豪出身草根,一路在夹缝中忍辱负重,拼力挣扎,可以说是自强不息。但或许是伤痕累累的历程扭曲了心智,在厚德载物方面的修为相对欠缺。熊林的一个体会是,一旦出头,“媳妇熬成婆”,气就粗了,话就大了,有些不一定真懂的地方也敢于“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了。 这种感觉对熊林来说是致命的,严重影响了他的工作和生活,尤其是他根本没有办法思考公司的下一步发展计划。 于是,从记恨到憎恶直至愤怒,可以说梁浩真深刻地激怒了他,这一切化作一股强大的力量如火山爆发,终于上升到你死我活的程度,满脑子都是“干掉他”这三个字。 “我是真的知道错了,我也说不清当时为什么会那么疯狂。当年,我发现程香跟戚桑在一起,本来是我设计的一个棋局,是我心甘情愿的暗中鼓励她与戚桑重归于好,为他们提供机会,但在海边货场,当我真的看见他们赤裸裸地睡在一起时,我克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我认为是属于我的东西,别的什么人都不能动。所以我暴打了戚桑,我没有想到后果。”熊林面对方先生时,气若游丝,出现濒死的状态。 方先生说:“因为你认为自己神圣不可侵犯,但其实,你又有什么不能侵犯的?那就是你从一个农民到精英经历过太多的磨练,你的内心敏感而脆弱,认为只有自己的价值观是正确的,别人都不入流。这一点也深深地影响了你,也限定了你的思维。可是你想一想,当然,我说过,不要太苛求企业家,他们是一个心理高危群体,一直有压力,而且,压力再大都没地方可说。但是,没有谁是不可侵犯的,要懂得做人的卑微,每个人在别人的心目中,都可能被杀死一千次、一万次了。” 的确,方先生对他是极好的,出事以后,熊林冷静下来,才感到害怕、恐惧和不知所措。面对着血淋淋的现场,他装成硬汉。 梁浩真死的那天晚上,他回到家里,瘫软在地板上,不可收拾。方先生打扫干净现场以后,也来到他家,没有埋怨他一句,而是想尽一切办法令他摆脱干系。 “如果当初你能忍一忍,不那么做……”方先生叹道,“如果戚桑报案,警察就会满世界找他,会放过他吗?” 可是,当时的熊林认为干掉梁浩真是对自己的“靶向治疗”。 熊林悲从中来,失声痛哭。片刻,方先生才说:“你实在熬不住就去自首吧。” “别忘了梁浩真也是一个坏人,警察抓到他也不会放过他。” “事在人为,人定胜天。”方先生说。 “可是我心里越来越没有底……” “难道这个世界真的是由您来定义是非的吗?”方先生问。 “命都没有了,是非有什么用?能扛过去的都不是事,能回头的都不是浪子。有些事,查不出来就是没发生过。”熊林语气坚定地说道。 方先生走了以后,熊林的心境渐渐平复下来。他回到卧室,靠在床上。客厅里的灯有意没有关掉,仿佛方先生还在那里。他睡意全无。 酒醒之后,熊林再也睡不着了,他不是害怕,他知道方先生不会去告发他。他不仅仅是他的生意伙伴,还是同谋,而且告发不是他的哲学,也不是他的性格。沉默,是方先生对他最后的守护。 今夜始知,所谓最好的时光,就是回不去的陈旧时光。寻常、缺憾、不完美,才需要回忆去雕琢和升华。 熊林躺下来,侧卧并蜷曲着躯体,这样会感觉安全。突然,他非常想念起自己来深圳打拼之前的平淡日子了。 十七 熊林看见一个站街女,那站街女正在一个水果店买苹果。 他对站街女说:“你过来一下,有钱给你!” 那女人说:“一次二百!不过,中午客少,吃快餐的话,一百五也行!” 熊林说:“我不打炮!” 那女人说:“不打炮找我干吗?” 他指了指街边上的一个餐厅说:“到里面说,我跟你谈一桩生意!” 这是一个无比漫长的夜晚,在后来陈美玲的回忆中,一切都显得像晃动着的电影镜头那样不真实。 在包厢里,熊林和陈美玲定下了口头要约:一个月的陪侍,两万块钱。然后,熊林吻了陈美玲,陈美玲已经不知道吻是啥滋味了,所以她有些麻木和生涩。然后,熊林把陈美玲带到了酒店。 陈美玲在进入酒店以前,给在工厂当门卫的老公打电话问他能不能出来。 老公说:“我要值班。” 陈美玲合上了手机,自嘲地笑了,说:“老公你别怪我,这是天意。” 事后陈美玲问熊林:“你不回家?” 熊林说:“我是出差的,我现在正在深圳。” “你是出差来深圳的?” “当然。我定期来深圳谈生意!” 陈美玲后来就一直记得她和熊林同时出现在酒店里的情形。 陈美玲还记得当熊林用嘴巴剥去她的衣服时,她很矛盾。她突然想起了老公。老公的笑容在她面前飘来荡去,怎么样也不肯远去。后来,熊林进入了陈美玲身体的时候,陈美玲狠狠地闭上了眼睛。老公的影子,才慢慢地飘远了,像被风吹走的一片树叶。 第二天清晨,阳光漏进房间,洒在大床上。 陈美玲看到熊林在背对着她穿裤子,拉拉链的声音非常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 晨光涂在熊林的身上,构成了很好的光影效果。陈美玲必须承认,熊林的健硕带给她无穷快乐。他的双腿修长,身姿挺拔,和老公相比,他强悍,而老公最多只能算是一只绣花枕头。 熊林把自己整理停当,走出屋去的时候抬了一下子手腕看表。 他说:“我要赶去参加一个生意上的洽谈会。开完会,中午,我在深南大道旁边的居酒屋餐厅等你,已经订好了餐位,一起吃中午饭。” 说完,带上门。 “你说的是哪一间居酒屋?是深南东路的那间?” “是的!”熊林回头说。 陈美玲呆呆地望着合上的门,她在想,熊林有没有在昨晚出现过。她左顾右盼的时候,看到了枕头边的一沓钱。这时候她绝望了,她很想有一段不用货币交换的感情,希望在熊林身上出现奇迹,但奇迹没有发生。她发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呆后,她大声尖叫起来,熊林你这个畜生,老子不是卖的。她一把抓起那些钱就扬起来,这是一场短暂的钱雨,这些钱纷纷扬扬地落在了地毯上。 半小时后,陈美玲离开了房间,她走在走廊上,身影显得有些单薄,像一个移动的影子。快走到电梯口的时候,又折回了,打开房间的门,弯下腰去一张张捡地上的钱。 这时候,她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她轻声说:“儿子,我一定要带你去西丽野生动物园,我们可以痛痛快快地玩一天。” 陈美玲回到自己租住的房子,安静了一会儿,突然觉得真是太没意思了,她把手机盖合上,打开了自己的门。现在是中午,在黑夜正式来临以前,她显得无所事事,所以她有点儿恼怒。 隔壁发出的任何声音,特别是细细的尖叫声。 她说:“中午就开始干了,做,真做还是假做啊?” 陈美玲这样想。然后,刺眼的太阳盖住了城市,当然也盖住了她所居住的这个城中村。她突然想到,应该犒劳一下自己,去见熊林,一起好好地吃上一顿。 陈美玲去了居酒屋。她轻而易举地用目光捕捉到了熊林,他坐在远远的一张桌子边,从她这个角度望过去,可以望见他的任何动作。 熊林点了很多菜,两人美美地吃了几口,陈美玲大约喝了半瓶广东双蒸米酒,这酒是一种可以把人软化的米酒。然后,她看到了熊林的微笑。他的手举起来,在亮晃晃的灯光下划过了一道弧线。 陈美玲冷笑了一声,把酒倒在了熊林的头上,边倒边说:“我不是卖的,我天真了。” 熊林端坐着,一动不动,白色的酒顺着他的头发落到衣领上,满脸都是酒水。陈美玲把酒的酒瓶重重地蹾在桌面上,酒瓶破了,瓷片散了一桌。陈美玲转身向外走去,熊林跟了出来。走到门边的时候,他去拉陈美玲,陈美玲一下子甩脱了。 这时候她恰好看见,熊林紧紧地握着黑色的金属物件,锃亮的颜色正从他紧握的拳头中泄了下来。 “我找你是有事的,我付你钱!”熊林把陈美玲拉到一边,摸出枪,在她眼前晃了晃:“这是什么?这是枪,一会儿一个男人过来,你就去抱着他!我给你一万块!” “有那么便宜的事?” “你不去,我就毙了你,你去我就给你钱!” 陈美玲尖叫了一声,吓得脸色煞白。 熊林将一叠钱塞进陈美玲的胸部乳罩里:“我不杀你,你放心,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去做了,这一万块钱就是你的。你要是拿着钱遛了,我就背后给你一枪!你信不信?” 陈美玲绝望地闭上眼睛时,说:“我遇上鬼了。” “你用你的手机拨一个电话,接通了,你不要说话,让我来接!” 陈美玲按照说的做了,熊林拿着电话说了几句什么话,然后把手机递给她。 他无声地笑了,陈美玲掀起门帘,离开了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熊林往店门外看,他看到了何阳正穿过街道而来。 接着熊林对着陈美玲说:“你可以上了。” 陈美玲挺拔的身子,在阳光底下缓慢地行走。一只手高高举起来,,两个手指形成了V字形。 街的对面,是一群栖息在山地车上的初中生。他们爆发出兴奋的尖叫。这时候她突然想起,自己威风凛凛的背影,很有熊林的气概,,也很像一部外国电影《壮志凌云》中飞行员的背影。 熊林到达时,在居酒屋门口,陈美玲突然搂住了何阳。 陈美玲这种身份的姑娘,在中国几乎所有的城市都有,在深圳出现就更不足为奇,当人们的欲望太强烈了,当找钱发财成为了大多数人人生的唯一追求和欲望时,这种身份的女人的市场就被拓展了。 现在,熊林只是需要在某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把何阳干掉就行了。此时此地就是最佳机会,于是他出现了。他端着俄罗斯制式警用手枪对准了何阳和陈美玲。 这种手枪其实并没有五四手枪好用,威力远远比不上五四式手枪,唯一的优点是个头小,不易被人发现,容易携带。 陈美玲的一声尖叫,恨不得把全身缩进何阳的怀中,这正是熊林所希望的。因为这样可以使他的枪口在不知不觉中伸向对方。 不需要对话,不需要像国产片中那种调侃。 只需要扣动手枪的板机就行了。 熊林的食指坚定地动了两下,两声枪响,枪口喷出了硝烟。 陈美玲凄惨地哼了一声,从何阳的身上滑了下来。 何阳中弹后应声倒下,陈美玲应该是吓晕过去,一双手缠绕着何阳的脖子同时倒下。 两人都奇形怪状地扭动起来,像是两条蟒蛇,更像是迪斯科舞厅里的张牙舞爪的蹦迪者,但这仅仅只持续了几秒钟。两个人像约好了似的,一同向后仰面倒下。 按照男人为色死,鸟为食亡的千古规律,他把命丧在跟女人约会就要成功的一瞬间,在肉欲肆虐的现实世界中,一个男人在中午就想着去见约会的女人,而在见女人的时候就被人枪杀。这是熊林预先设计的场面,但是,效果似乎并不理想,表演性过于强烈。 熊林站起来,顺便拉了陈美玲一把,然后漫不经心地走到那具尸体旁边,搜索了一下何阳的身上,除了几千元钱而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东西,可能是因为被杀者害怕别人知道他们的身份。 十八 事实上,刘一廓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头颅和其它部分尸块的人。 那天早上,他跟往常一样拉开城中村他租住那栋农民房的大门,准备出去买早餐,刚跨出去就见到了歪在一边的尸块。 他起初判断不了那是什么物体,可等凑过去看清那尸块是一个人头的脸,他的嘴一下张开了,赶紧扭头朝四周张望。四周空空荡荡,是天色将亮未亮的时候,电线杆上的路灯却已经熄灭。 刘一廓用他忧郁的眼睛又把马路扫视了一阵,慢慢蹲下去,伸手在头颅鼻子底下试了试。以他有限的知识,他飞快地把头颅和其它尸块检查了一遍,在确定是死尸的碎片以后,起身跑下台阶,跑到马路对面,敲开一扇紧闭的门。 作为一个流浪诗人,刘一廓见过很多世面,但他今天多少是有点慌张的,急促地说:“快打报警电话,去叫他们来。” 当刑警队长周志凯带着出警民警驱车赶来时,城中村前已围满了人。每个看过头颅后脑勺那个窟窿的过路人都认为这就是传说中的“开天窗”,跟“种荷花”一样,是香港的帮派内部在执行家法。 周志凯跟随他的目光也看了一眼,说:“还好,地上没血迹。” 说完,他转身朝台阶下的围观者挥了挥手,说:“散吧,都散了吧,不要围观了。” 尸块是刚从楼道里拖了出来,那是几大块拼凑而成的一堆骨肉,像几条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冻鱼。 验尸的女法医款款地走过去,朝尸块投过冷峻的一瞥,然后弯下腰,用一节钢尺横在尸块的头部,反复量着。 那头部还有陈旧的冒血痕迹,脸皮已经被彻底地撕下,只剩下暗红色的平平整整的一个剖面。 法医捂着个大口罩,口罩以上的部分是一双非常美丽的眼睛,从这双眼睛可以推测她还十分年轻。或者说只有三十多岁。她漫不经心地用一把小手术刀在那张没有皮的脸上移动着,然后用一块餐巾纸轻轻地揩掉那上的血迹和脑浆。她眸子飞快地转动着,扫视了一下四周,最后目光在周志凯脸上停住。他们对视了片刻,她的眼神迅速变化,先是那种探询,似乎希望他能给她一点指令。 周志凯问:“已经剁成了几块?” 女法医说:“现在找到的是九块,脸皮和手指的指纹都波切掉了,拼装起来,应该只有一个人体的三分之一。” 另外一名刑警问:“能肯定是一个人干的吗?” 女法医点了点头说:“从刀切割的痕迹和尸体四肢的发育状况来看,是一具成年人的尸块,只是那些脸皮和手指皮被人切掉了。”女法医补充说:“从血迹的新鲜程度来看,尸体被切割的时间应该在活体死亡之后的四小时之内。” 刑警又问:“那些切掉的部分能找到吗?” 女法医回答说:“从各部分拼凑的情况来看,那些部分是有意被人切掉拿走了,或者是被抛弃了。” 刑警问:“有没有办法能找回来?” 女法医说:“我们一起来想办法吧!” 刘一廓一言不发,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尸块边上,就像一尊黑色的雕塑守在天堂门口。一直到警察用几条白色的床单裹着尸块的各个部分抬走,他的眼光才落到里屋的那个角落。 刘一廓没有买早餐,他返回自己的住处。 中午,他突然又被警车的鸣笛声惊醒的。他扑棱起身,跑到窗前,楼下停了很多警车。 再仔细看,那些穿警服的人也只是拉拉警戒线什么的,还是那个碎尸案,他绷紧的神经这才松驰下来。 突然,楼下的警察忙碌起来,刘一廓惊讶地睁大眼睛,看见两名警察抬着尸块的各个部分从门里出来,这里不应该是第一现场。 他紧张地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出去。对面楼道里站了很多人,被切碎的尸体藏在出租屋一楼的一个房间里,就在他住的对面。他这才想起几个小时以前他发现的只是部分尸块! 十九 六点半了,张思琴奇怪丈夫何阳为何迟迟未归,而且没有电话?作为一个曾经的特种部队军人以及现在的保安部长,丈夫具备一个退伍军人的诸多习惯和特质:富有计划性,重视预告,如有变动会保持联系,从不无故离场……今天可真是奇怪。 张思琴打过何阳的手机,通了却没有人接。 这顿清蒸鳊鱼、素炒西兰花的晚餐永远没有等到丈夫的筷子。此后,张思琴永远从家庭菜单上删去了这两个菜,不完全出于哀悼,她是惊惧于当时的情境——她生气地抱怨着丈夫,而后者的身体早已在居酒屋的门口变得僵硬,而且被法医解剖了——这两道菜由此变得触目惊心了。 吃过晚饭,把小涵哄睡之后,张思琴又拨打了几次丈夫的电话,一共五次——最终,她拿到丈夫的手机,九个未接来电中,五个是她的,另外两个是单位的,还有一个,已接一次,未接一次,来自同一个陌生的号码。 直到凌晨六点半,电话响了,和衣未眠的张思琴已经开始知道:这不可能是丈夫本人打回来的了。 一个客气但试探性的声音:“我这里有部手机,这是未接来电,请问……您是手机主人的……” 张思琴警惕了,注意让声音不要抖:“我是他妻子!他怎么了?他手机怎么在你手里?有什么情况,好商量啊!” 张思琴以为丈夫被抢劫了,她想像着毒打、敲诈、人质……她匆促地回头看看熟睡的小涵,以确认这一个还是完好的。 她知道她的生活就此裂开,不会再拥有平庸的宁静了。 “哦,不要紧张,出了一起枪案……被害者身上没有证件,请报一下他的姓名、单位、职业、年龄……” 电话那头小声商量着什么,背景有着奇特的寂静感,像北方大雪普降的夜。 张思琴把耳朵紧贴着手机,另一只手提起家里电话,随时准备拨出。 张思琴详细地报出丈夫的情况。一边报着,心跳变慢,她搁下座机话筒:用不着报警——某事,已经发生了,已经结束了。 电话那边换了个人,语气颇为温和:“我们是警察,我是刑警队长周志凯……您丈夫是保安部长,大家自己人,请相信我,我跟何阳是战友,是好兄弟,我一定会处理好他的事情,但是……” “你是周志凯,周队长!” “是啊!思琴,我正在现场处理这事!” 电话那边的两个人,开始轮流跟张思琴谈各方面的情况——时间是早晨,正以早晨特有的异样流淌,如梦境的黏滞与眩晕……周志凯富有耐心和条理,像在重新构建一个软体的永远不会塌陷的高架桥。 他们解释了时间问题。 周志凯在“你知道,这事情得层层上报,现场是要封锁的,不能随便动的,但那些记者们又一直催着,要统一口径,要通稿,我们一直是确认已经死亡……清理工作晚上才开始,所以,何阳的尸体,法医做过检查,事实上,他在第一个瞬间就……他没有任何痛苦。关于这枪案的具体原因我们一定会追查到底!” “行。”张思琴迅速地简直像是不耐烦地小声回复,一阵奇特的震惊与分裂感控制了她,有某个瞬间,她惊讶于电话里那两个人的腔调与角度,真像一对商务谈判高手!不可思议,他们竟会这样跟她讨论她刚刚死去的丈夫,在这噩耗突至的凌晨! 张思琴本来还发着抖,还在涕泪交流,可给他们这样说着说着,她被冻住了,这惊人的冷酷麻醉了她的撕心裂肺。 张思琴再次回头看看她唯一的儿子小涵,她想赶紧结束这个电话,以免吵醒小涵。 她觉得小涵此刻的睡眠非常非常重要,她要不惜一切代价去维护。 “对,我答应。”在周志凯怔住了一般的空白中,张思琴再次重复,“不过……请把他的随身物品还给我,钥匙、手机、包什么的。” 日常的思维回来了,她想要何阳留下的东西,那似乎仍然有热度的部分,他用以打开家门的钥匙,他的名片夹与旧笔记本。 “当然。那当然。但是,我们得提起一些痕迹物证,这一点请你理解,我们做完这一切以后,原物奉还,包括他手机里的一切,我们都不动。”周志凯在电话那头停了一下,又小心地加了一句,“手机里最后一个未接电话与最后一个已接电话来自同一个号码,我们已了解过,无关紧要……您不要当真,一切都过去吧,他就是被人杀害死亡的,我们会积极破案,没任何别的事情……” “什么?”张思琴惊讶地追问,她注意到对方语气里突然而来的体恤。咯嗒。那边已非常轻地挂上了电话。 直到拿到丈夫的手机,她才明白周志凯那个语气的含义——丈夫的手机比他本人要结实得多,摔出两道裂缝的显示屏依然可以正常运转,她查阅到最后一个号码,非常陌生,没有记姓名。 这个号码,是在那个中午与活着的丈夫最后联系的人,也是最后一个呼叫死去的丈夫的人,当然,这正是导致丈夫奔赴死亡的人。 号码张思琴不认识,但丈夫是否熟悉,她不清楚。 时隔多日,周志凯在电话那端作为结束语的劝慰,仍像支棒槌一样时不时地抡起来,嗡嗡地逼近张思琴,灼然而危险,但从不真正打下。 张思琴把嘴角向斜上方牵起,熟练地露出冷笑。不过一日一夜,丈夫的死亡与最后通话的电话号码,这两样闻所未闻、毫不相干的物事,使她成了欺骗者与被骗者。 冷笑谁呢。自己。 二十 那个在凌晨与她长时间通话的是刑警队长周志凯,她差一点呸他们,狠狠呸他们一脸! 可是不,现在,她欣赏他们的智慧与技巧。甚至,她回忆到一些差点忽略掉的真诚,他们那官方言语里带着的亲切人情,以及不可置疑的世俗的正确性。而这,给她和小涵带来了如期而至,并仍将绵延着的巨大希望。 这让张思琴张口结舌了,她嘴巴粘住了,她连恶心与呕吐都不可能了。 她清楚地看明白,她是这个谎言的同谋者与受惠者,今后漫漫一生,都要怀抱着这个秘密和谎言,与之同床共枕,长久地被它占有,同时长期地享用它。 她试着把时间往前倒,咔嚓咔嚓像扭手表发条,把时间倒回到那个凌晨。 就在那一刻,假装为了小涵的睡眠:多草率的借口,亵渎了纯洁的睡神吧,她那么轻巧地说“行”,她顺从地以一个好价钱出卖了新死的丈夫。她所做的,算是什么? 哦,还有,最后通话的电话号码! 那个又怎么说呢——像是两个绚烂的恶之花的痒痒,这个还没抓好,那个还要更痒! 于是,接下来,张思琴把冷笑对准死去的丈夫。 总的说来,他可真让人扫兴! 她本可以凄凉地怀念,于饮泣中追忆他们的恋爱与怀孕、三口之家的零星片断,到深圳找工作,租房子……婚姻固有的温情部分,足可以像流水一样取之不尽,让她像其他的未亡人那样心碎地消瘦,然后在健忘中恢复,开始人们常说的“新生活”——但显然,现在不可能了。 从拿到丈夫手机起,从知道那最后的电话号码开始,事件的本质就变了,被某个活动力强大的异形分子给搅和了。 死亡不再是死亡,哀悼不再是哀悼。被毁了,并且,很污糟! 是的,现在张思琴可以毫不避讳地承认:相对丈夫的死,她更在乎那个细节不详的最后的电话号码! 她没法接受这被蒙蔽的耳光,这是多么令人难以忍受的庸俗啊!丈夫把她打发进了那样一群被遗忘被损害的蠢婆娘之列——傻乎乎地烧好菜,盯着表,守着儿子小涵,一无所知地等着不忠的男人! 真恨不得把丈夫从死亡里揪回来,流淌着热泪狠狠嘲笑个够啊!有什么好骗的呢!随便男女,随便什么鸟事情!外遇算个球!嫖鸡算啥! 多少人在外面搞啊?哪个像你这般地举轻若重——搞到那么偏远的城中村地带,荒凉的大太阳下,还要赶时间抄近路,甚至把性命都搭上!这真太他妈的了! 更差劲儿的是,对于那个最后的电话号码,张思琴已无追踪的可能。刑警队在凌晨的电话里,明确过这一点,就算她执意行事,结果亦可以想见,那号码是无记名的,肯定会关机,然后,停机,或者被丢弃。 这个号码以及背后的的那个人,会跟随丈夫一同消逝……啊不,这还不是最糟的部分,那个人年纪几何长相如何?他们是旧相识还是新伙伴?是了不起的柏拉图还是邪恶的肉体狂欢?这些该死的详情还有意义吗? 也许,任何一个别的妻子都想知道,但张思琴不需要,她只在乎一个简单而粗暴的事实——她被至为亲密、交付终身的枕边人给骗了! 当然,她从未希望过所谓的海誓山盟,她只求最基本的坦诚与信赖,然而,这也不能够! 连何阳都如此,整个世界都是纸糊的不是吗? 内心的狂暴像地震与海啸、像所有能想像到的末世灾难,摧毁了她曾拥有的平和的旧性情,张思琴成了一个没有悲痛的寡妇,她所有的只是对自己的厌恶、对死者的愤怒、对整个世界的高度拒绝——这一切,皆不可告人。 张思琴就只有整夜整夜地在客厅或者在小涵熟睡卧室里,走来走去,听任自己的脚步敲打地板,像一只被两条巨蟒死死缠住的青蛙,除此之外,还能怎样? 以后,靠着一个物业管理员的微薄薪水,她得把小涵带大;她还得好好地上班呢,上级们、同事们、已故丈夫的单位、小涵学校的老师们、两边的亲朋们都在远远地好心等着她开始“新生活”呢——人们现在对隐私权可真尊重,特别懒洋洋,特别约定俗成,或者也是人际间安全距离的正当借口,她竟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说说她内心的大暴动! 点击“阅读原文”可读完整版《深呼吸》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